孟子前面插了一段最高的政治道德修养,也就是人生基本的修养。接着再说历史的经验,历史的证明。他说商周之间因纣王无道,那个时候「伯夷辟纣」。伯夷虽说是商朝的亲王,但他看不惯纣王这个皇帝,只好避开。中国上古的宗法社会,因为祖宗的传统,在自己家族之间不能反叛,只好自己隐去,「居北海之滨」,这个北海是哪里搞不清楚,不过晓得他避开了。换句话说,他跑到北方落伍的地区去隐居了。后来听到文王行仁政,「兴曰」,很高兴地说,「盍归乎来」,我也想到他那边去了。文王是反对纣王的哦,他是为了原则而放弃了亲属的一切关系,为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而有所作为,因为文王是走传统文化精神路线的。
「吾闻西伯」,「西伯」是文王当时的官位,「善养老者」,这个注意啊,读古书这个观念要搞清楚,不是看到养老就想到养老院。古人所讲的养老,就是当时的君王非常注重国家人民的福利,非常爱民。我们现在所常引用的《大同篇》中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」的所有观念,都包括在养老这个名词里,这一点特别特别注意。「善养老者」是注重整个社会民生的问题,所以他认为文王是在行仁政,真正爱国爱民的,因同意他而来,并不是来投降。孟子先说明了这一条,这是一件历史的事。
「太公辟纣,居东海之滨」,姜太公就是吕尚,姜是他封地的名称。姜太公七十多岁才碰到文王,文王比他年纪大,周武王起来革命的时候也有八十多岁。古人是越老越是宝,现在越老越是草,时代不同了。至于姜太公居东海之滨这件事,也没有办法确定地点。由历史记载证明,姜太公原来在东海之滨,山东这一边,后来听到文王起来,就向西部走,到渭水之滨钓鱼去了。
「闻文王作,兴曰:盍归乎来!吾闻西伯善养老者」,重复的文字写两段,是孟子的啰唆,如果我做国文老师啊,就把它扛掉,把伯夷跟姜太公并在一起,加几句话就解决了。孟子写得太啰唆了,但是古文是为了读诵,能朗朗上口,唱歌一样念,多一番念,多一番味道,所以他写了两段。再说呢,写两段要提起你注意,加上历史的经验,加重那个语气,光写一段容易马虎过去。
他的结论,「二老者」,中国文化这个老不一定是年纪大,假使退回去一百年,年纪轻的大臣对有功于天下的大官称某老,那是表示恭敬。现代的人叫你老啊,那表示应该报销了,就是完了的代号。古人称你老是绝对恭敬的称呼。在古代那个时候人都很长寿,现在西方的文化医药进步了,活到七八十不算什么。你查周朝的历史,姜太公八九十岁才成功,周文王都活到近一百岁啊,尧啊、舜啊都差不多啊。那个时候又没有盘尼西林,又没有什么消炎的药,那又怎么讲法呢?所以历史很难讲,哪个叫进步?哪个叫退步?我是搞不清楚的。
孟子说「二老者,天下之大老也,而归之」,结果都来拥护周文王,「是天下之父归之也」。什么叫父啊?凡是思想可以领导天下,道德可以领导天下,风气足以影响到天下的,叫做天下之父,也就是老前辈的意思。你们青年同学们注意哦,常常看到古书上的序文,写的是「某某某甫序于唐贞观三年」。序就是序,为什么来个甫序?甫者父也,父者甫也,父又代表男人,甫序就是男子大丈夫的序。这种文字蛮别扭的吧?可是古人就喜欢这样。譬如有一个人写「王大德父书」,年轻人一定以为这一篇文章是王大德的爸爸写的。错了!这是王大德本人写的,他自称父,意思是大丈夫男子汉写的。这是古人的啰唆,旧的观念,站在那个时代是必然的道理。等于现在小姐们出来穿高跟鞋,也是必然的道理。现在看起来古书序文好啰唆,有时候很想把甫字拿掉,印书也可以少一个字啊,节省一点。古人对这个很看重,所以父字的道理就是这样。
「天下之父归之,其子焉往」,大老们都前来拥护文王,下面的子民——就是老百姓,对老百姓有仁慈的爱才称子民,这是中国文化爱人的精神。天下的大老们都归向文王了,他们的子民去哪里啊?当然都一同归向文王了。
因此孟子的结论说,现在的诸侯,有一个国家能够真正「行文王之政」,效法文王,天下就有救了;当然不能完全跟文王学,完全跟文王学,学得像王安石一样,那就糟糕了,就是食古而不化。所以效法文王是效法那个精神。在孟子当时的估计,「七年之内,必为政于天下矣」,注意这个话,不是讲呆板的七年或五年,那是孟子当时的估计。以现在的观念来说,就是必定在短时间内达到最好的效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