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段,应该是与上面相连,是一贯下来的,但是又被宋儒在上面加一个大圈圈,分成一章一章,硬给截断了。这是宋儒他们搞的章句之学,就好像《金刚经》是一整篇的,被昭明太子断出来三十二章一样。
说到这个大圈圈,刚好前天读到一段明人笔记,叙述以前科举考试时,有一个笨考生,进了考棚,考卷题目是《论语》中的一句。于是就问隔邻考棚中的考生:「这题目的上一句是什么」,邻生告诉他:「是子曰」。他又问再上一句呢?那位考生用手一比,比画出一个大圈圈来给他看。他气得要死,心想你这家伙真可恶,我虚心诚意向你请教,你反而幸灾乐祸来和我开玩笑。殊不知在书本子上,正如这旧时版本上「孟子曰」的上面一样,印有一个大圈圈,真的被古人硬生生地圈断了。
这是读《孟子》之难。最近我更感到讲解《孟子》之难十倍于他书。第一,不便讲的,硬要咽回肚子,放到盲肠里。第二,可讲的话,找资料难。第三,似乎现在人人都懂《孟子》,但可能人人都不懂,所以讲解《孟子》好难好难。像这一章的几句话,就是很难了解的。
「人不足与适也」的「适」,就是到哪里去。过去家谱上,女儿嫁到外地某姓,上面就记载适某地某姓。广泛地以现代语来说,这里的「适」就是自由,绝对的自由,自己任意地往前走,如适高雄,就是去高雄。
「政不足间也」的「间」字,有间隔、嫌隙、离间的意思。
这两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呢?人不可以走出去吗?政治不是一间房子吗?千古以来,古人对这两句话的解释并不相同。汉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以来,考据可多了。
至于宋代朱熹的解释,曾被朱元璋指定为标准的解释。朱熹也是引用古人的解释说,适是指责的意思,他认为「间」前面遗漏了一个「与」,是「政不足与间也」;既然「人不足与适也」解释为老百姓不可在政治上有过分的要求,不可对朝廷有过分的责备,那么「政不足与间也」,「间」者「非」也,不可以非政,对政治稍作批评就会阻碍行政了。照朱熹这样的解释,就与下面「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」的意思硬是联系不起来了。仔细考虑、研究,我认为宋儒的这种解释不通,不一定对。
对于「适」、「间」两字,我认为就是原字原义,不必别做「适过也,间非也」的解释。
「人不足与适也」,人性是不能让他过于放逸、放纵的,过分的自由就是任性,便成为放纵。如果人性不加以自我修正,不建立道德规范,使其遵守,社会就大乱了。有人误以为礼貌是虚伪,对人没有礼貌才是真实,于是随自己个性到别人家里,爱来则来,想去就去,自己是很适意、很自由,同时自以为很洒脱。但是走在路上,肚子饿了,看见路旁店中有热腾腾香喷喷的肉包,为什么不随手抓一个肉包随走随吃呢?这不是很潇洒吗?这也是自由呀!由此可知,人的行为必得有一个范围;而且,对人有礼貌,又有什么错呢?总之,人性是不可以过分自由的。
「政不足间也」,政治上则不可以随便挑拨离间。所有古今政治与法令的毛病多得很,没有一件是完备无漏的,如果存心去挑剔,也都可以挑出毛病;总之,不能鸡蛋里挑骨头。
这两句话就是这么简单,宋儒偏要「过也」、「非也」地扯上一些不相干的事。在市面上,朱熹所注的版本还简单一些,如果拿《四库全书》中的《孟子》版本来看,历代古人的各种不同批注更多了,简直令人头痛,一口气吃上一瓶阿斯匹林还医治不了。古代学者们注起书来,往往为了一个字引经据典,各家各说集起来,可以万计。说了半天,不知说到哪里去,会令人掷书而后快。又如「大道直如发」这句,意思只是说天下的大道就像头发一样,一条直路。而古人们以为自己的学问好,就作许多歪曲的批注,反而成了「大道乱如发,三千烦恼丝」了。如果照我的解释,这一段的文义就可以完全贯通了。
「人不足与适也」,做人的道理,自处与对人,都不可以过分放任、放纵,应该有分寸。
「政不足间也」,为政不一定指国家的政治,即使一个学校的行政,校内校外,上上下下,谁都要来挑毛病的话,身为一校之长,就是被挑毛病的对象。
我的经验,为人处世千万不要到领导的位置上,一旦成为领导人,就要准备让别人来挑毛病;也不要出名,如果当了电视明星,观众打开电视机一看,这个说化妆不对,那个说服装不合朝代,又是台词念得不好,动作、表情欠佳,总是有得批评了。如果不当明星,我穿我的衣,吃我的饭,对与不对谁也管不着。所以出了名是很痛苦的,俗话说「人怕出名猪怕肥」,世界上最舒服的是默默无闻的人。为政的道理也是一样。
上面这两句话是原则,下面说到「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」,这个大人可就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