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段,还是根据「赤子之心」的中心思想而来,还在讲君与相的问题,就是帝王与宰相之学。孟子这个政治哲学的理论,我们要特别注意了。
历史上的圣君贤相,才够得上称为大人;在道家来讲,称这种人为「真人」。由道家这一名称看,我们这些没有得道的,都是假人;要得了道的,才是真人。庄子的观念,有道的是真人;儒家观念中的大人,就是道家观念中的真人。古代拍马屁也称皇帝为真人,其实皇帝不一定是真人,能够称得上真人的皇帝很少。
《孟子》中讲君相之学的政治哲学,以赤子之心为中心思想。但是,赤子之心如何得到?只有自悟、自肯、自得,才是真正得了道。但是得了道以后如何?答案最好借用佛学来解释。
佛学对于得道,名为「根本智」,明心见性所获得的「赤子之心」就是根本智。但得道以后,并不就是一通百通,也就是说,不是只要打坐一悟了道,什么都会知道——电机工程也懂了,或者制造原子弹也懂了,一切就像制造咸鸭蛋一样制造出来。事实并非如此。
这些人世间的各门各类知识,名为「差别智」。不过得到了根本智,学起差别智来会更快学会,可以说能到达一闻千悟。对同一件事,普通人要听一百句话才能懂的,而有了根本智的人,只要听一句话就全部懂了。如果说连一句话也不听就懂,是不可能的。但在宗教界,往往产生这种错误的观念,尤其学佛学道的年轻人常会有这种幻想,以为打坐悟了道,宇宙间的任何事都会知道。其实一切仍然是要学的,孟子后来讲的「博学而详说之」,就是指差别智而言。
这里又回来说到政治哲学上圣君贤相的大原则。大家平日讲孔孟之学,讲中国政治哲学思想史,但在这方面的许多著作都忘记了《孟子》这里所说的圣君贤相的大原则。
「以善服人者,未有能服人者也」,纵然是再仁慈、再行仁政,以一个「善」去服人,已经是第二流,差一级了。因为你是以仁慈作为手段,这善就不是真善。要「以善养人」,就是自己心中没有存一个为「善」的观念,而是自然而然地去养人。或者,我们将这个抽象的「善」字,改用一个具体的名词,就容易了解了。例如说「以米饱人者,未能饱之」,用米去给人吃,人不但吃不饱,反而会生病;「以饭饱人者,然后而能饱人也」,用饭去给人吃,人家自然吃饱了。
善行而没有善的形迹,也就是《庄子》「不落形迹」的观念。不落形迹地行仁政,「然后能服天下」,所以天下心悦而诚服,然后王天下。王道的政治就在这里,后世都以仁慈、仁义做手段,那就更糟了,就不是中国文化中王道政治哲学的道理。
所以孟子接着说:「言无实不详。不详之实,蔽贤者当之」,这也是后世王阳明所主张「知行合一」的道理,任何理论,假如没有真实的内容,说出来的话是不吉利的。这种不吉利的空谈、吹牛、乱说的话,「蔽贤者」,只有冒充的贤者才会去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