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看了《孟子》这一段,如果回头再看前面,会感觉十分有趣。孟子开头说了尧舜,又说到夏禹商汤,然后是赞叹文王、武王、周公,最后捧了孔子。到了这里,他说到自己了。
他说:「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;小人之泽,五世而斩」,这是名言,却无法作定论。我国过去十二年为一纪,三十年为一世,十二万年为一大纪,一百二十万年也是一纪。后来西方的计算法,一百年为一世纪。一般人每说活了六十年算是活了一世的人了,如果按古代的计算法,六十岁的人应该算是活了两世。
「君子之泽,五世而斩」,他说一个君子,就是一个最了不起的人,他的崇高精神,留给后世的,最长也只有五世,就是一百五十年就断了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同样的,「小人之泽」也是一样,好的坏的,完全平等。但我们几十年的人生经验,看了许多人,不管好的坏的,他的遗泽最多三世就断了。从前有一个人,白手起家,一毛钱不浪费,很节俭甚至很悭吝,临死时拖着总不咽气。家人觉得奇怪,直到看见灯盏里有两根灯草,才明白过来,赶紧剔下一根,这个人才放心死去。他省下的钱给了儿女,可是儿女已经在过着年年换新车的生活了。到了孙子的手里,更是奢侈,结果三代都不到,家就败完了。等到曾孙一代,又是赤手空拳,从头再来。人生就是这样的轮回,除了文化思想可以延续千秋万世之外,其他一切都没有永远的。
孟子感叹了人生的无常,然后他说,可惜自己没有生在孔子那个时代,未能亲自从学孔子、直接接受孔子的教化,「予私淑诸人也」,只是读了他们的书,私底下敬佩他们,而继承了这个学问的。
后世的私淑弟子,就是从《孟子》这句「私淑诸人」而来的。就是说,并没有见过这个人、亲受他的教育,只读过他的书,而产生了敬仰,并且为人处世处处都学他的榜样,照他的话去做,这就是私淑弟子。换言之,虽然没有当面受教,可是内心认他为师,就是他的私淑弟子了。但凡是当面受过教、听过课的,则不能称为私淑弟子。有的对授课老师,自己称「晚」,这也不妥;称「晚」只有对老师的同辈、关系较疏远一点的自称晚生或者后学,以表示谦虚。
说到孟子的私淑孔子诸人,大家都知道,孟子是子思的学生,而子思为孔子的孙子。但依据孟子本人所讲,好像他也不完全是跟子思学的,而是私淑孔子的。有一本《孟子外书》,再加上《韩诗外传》等名家子书的记载,则有各种的说法。有一说:子思与孟子的年龄相差很远,在孟子十一二岁的时候,曾经与子思见过面。子思一看见孟子这个童子,就站起来请孟子坐,对孟子很客气。当时子思的地位已经很高了,居鲁国君师之位,他对孟子如此客气,众人表示反对。子思告诉众人,不必轻视这一童子,他正是未来的圣人。这是传说之一。另外一说:孟子在小的时候曾经跟子思学过一段很短的时间,所以也算得上是子思的弟子。而在这里,他是感叹未见过前辈的圣人,只是私淑而已。
我们看到孟子写文章的高明。他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一直说到自己,在字里行间、文章背面,等于在说:我孟轲是今日唯一继承这个道统的人。我们将这几节文章连贯地读下来,就自然会有这种体会。可是他并没有正面地说出来,假如他正面说出来,就不成其为孟子了。不过后世的学者们,从宋儒开始,包括现代的在内,就往往是: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、孟子、我了。这一个「我」,问题可真严重了,人人皆「我」一下,中国文化的道统将来可不知被「我」到哪里去了。
其实,圣人之道并不是自求为圣人的,圣人是后世的崇敬封号,自己是否是圣人,未来的历史文化自有其公正的评断。圣人自己并不自认有什么了不起,只是自求一生事事都能对自己有所交代而已。这是学圣人之道应该有的态度。假如读了几句书,就自认为有学问,因此而傲慢,那就很不敢领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