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篇《子罕》,可以说是第五篇《公冶长》、第六篇《雍也》两篇内容的引伸。多半是讲孔子的思想,与学问教育的观点,以及一般历史思想观念的阐扬。第一句话是:
这一句话,我们要特别注意。由这一篇的记载,就知道孔子平常很少讲“利”。所谓“利”,现代的观念每每就只对钱财而言,而在这里的内容,同时也具有“利害关系”的意思,我们听了这句话好像有点不大服气,因为我们平常也似乎不大谈利害的关系。其实不然,仔细研究起来,尤其研究历史,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随时随地,打利害关系的主意。尤其春秋战国期间,人与人之间的来往,国与国之外交,随时随地都在利害的观点上。我们知道中国的法家,荀子、韩非子,尤其韩非子有一篇《说难》,就谈到说话之难。在春秋战国时候还没有考试,人要取得功名富贵、事业地位,多半要靠游说。所谓游说之士,并不是乱吹就行,必须要学问渊博,同时具备丰富的现代知识。去见各国的领导人,拿出个人的特别见解,指出当时的利害关系,所谓动之以利害,取得人主的信任,就可荣获功名地位。所以这句话中“利”字的涵义,我们先要了解。对人“说之以利害”,几乎没有人不动心的,人生能做到对一切名利无动于衷,就是真正最高的学问。由这一篇书看,孔子讲不讲利害?“罕言利”,并不是绝对不讲,而是很少讲。如果我们想象到一个圣人,绝对不讲利害关系,那也是过分地“高推圣境”,是绝不可能的事。
其次,孔子讲不讲命?后世以算命看相的“命”为命,但是这里的命是广义的,包涵生命来源的意义而言。世界上所有的宗教,都在说生命的来源,尤其说生命是神所创造的,几乎每个宗教都有类似的说法。但由宗教发展到哲学、科学,一直到现在,究竟生命的来源怎样?还没有搞清楚。从这一点,可见人类文化,不论东方、西方,都还幼稚可笑,对人类本身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。宗教家解决不了而演变成哲学,哲学家解决不了而发展成科学,科学家分门别类去追究,向太空、向物理、向医学追究,都想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。但是中国人不大追究生命来源这个问题,尤其孔子思想,在下论中就提到“未知生,焉知死?”不要问,所以对于“命”,孔子很少讲。因此,学校里念哲学的人、教哲学的人,并非真通哲学,只能说是替哲学家传播哲学知识。真正哲学家,都不是学哲学出身的。曾有一个在日本学医的学生说,学了医以后,感到痛苦,反而对人生问题、社会问题发生许多怀疑,所以需要学哲学,否则脑子要崩溃。他这个意见很对,但丛书本上学哲学很糟糕,结果只成为一个哲学书呆子,而不是哲学家。真正的哲学家大多不是学哲学出身的,像现在流行的存在主义,也是一个医生搞出来的。很多人懂得哲学而不是哲学家,譬如乡下没有读过书的人,往往就是大哲学家。去问一位乡下老太太,这样大热天为什么还工作得那样辛苦?她说:“命不好啊!”这是大哲学家,她辛苦了还是心安理得,没有烦恼痛苦。真有哲学知识的人,没有她痛快。所以有许多学哲学的,最后学疯了,究竟人生为了什么?越搞越不清楚,后来觉得人生没有道理,为了解决自己,弄到只好自杀,这就是不懂命。孔子在教育方面,知道哲学上生命来源的道理,很难讲得清楚,所以很少讲。
第三,孔子很少说“仁”,这是一个大问题了。我们讲中国文化,动辄讲孔子,而且动辄讲孔子思想中心的仁道。现在我们根据《论语》,至少它的内容是孔子学生们直接的记载,这不能不承认的。而这里说孔子很少说“仁”是什么。我们都知道孔子思想的中心是仁,但这里又说孔子很少讲仁;再说《论语》第四篇就是《里仁》,全篇都是有关仁的记载,这不是矛盾吗?所以我们讲《里仁》篇的时候,有一个重点,那里所讲的只是仁的作用、仁的性质,对于“仁”本身究竟是什么,《里仁》篇中并没有下定义。所以这里说孔子很少讲“利”,很少讲“命”,很少讲“仁”。这三种中心问题都很难讲。现在讲到这里,我们暂时保留,因为下论讲到时,大家可以从《论语》全书中,自己找出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