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我们讲《先进》的观念,和下面第十二篇《颜渊》等等,等于上论的《学而》、《为政》、《里仁》这些篇章的注解。以实际的例证来作注解,叙述孔子当时师生之间的讨论,以及他自己实地的一些作为。所以还是连贯的。
为什么篇名叫《先进》?我们看到上论各篇,几乎都是拿每篇第一句的头两个字来作题。古人许多著作往往同我们现在相反。我们现在写一篇文章的程序,是先构想好一个大体,下面分几章,立好大题目,章的下面再分几项、几点,很有条理地写下来。和盖房子一样,先画好图,搭好钢架,然后水泥一灌就行了。中国古人写文章,完全不同。我们小时候写东西,也都是走古人的路线,大致上没有什么题目。真正抒情的,自己感情思想到哪里,就写到哪里,写完了以后再想一个题目。试看古人写诗,尤其唐诗中李商隐的诗,“无题”特别多。写了以后,没有题目,算了,就叫“无题”诗。不过也不要上当了,有些无题诗,真有题目,只是不好标明;或者作者私人的事情,无法公开,就干脆来个“无题”吧!我们知道论语中《学而》、《先进》这些题目,不见得就是当时编书的人立的,或许是后来的人,为了分篇,就取开头两个字,作为这一篇的题目。
此篇名《先进》的意思就是“前辈”。
礼乐是中国文化的中心,孔子对此非常重视。在这里涉及文化哲学的问题。他说人类先辈——上古的人对文化开创怎么来的?上古的上古,可能没有文化,同动物一样。人类就叫倮虫,没有毛,不穿衣,倮体的虫,也是一种生物。所以人类原先也没有文化,人类的文化是根据生活经验,慢慢累积起来的。所以孔子说,先辈对礼乐文化,是“野人也”。原始都是野人的生活,慢慢进化、进化,才有文化的形成。“后进于礼乐,君子也”。他说我们后辈,有了文化以后就不同了。生下来就接受文化的教育,教育得好,有高深的修养,受了文化的薰陶,很有学问,我们给这种人的名称是“君子”。“如用之,则吾从先进。”假使说到实用上的话,则主张先辈的朴野。这段话到底是什么道理呢?就是说人类的文化是了不起,但是过分的书卷气——在我们老的观念是“头巾气”;现在的观念是“书呆子”,这也可以说对于文化的鄙薄。实际上人类真正的文化,譬如礼乐,是根据内心来的,根据思想来的。真正的诚恳,其实,就是最好的文化,也是真正的礼乐精神。而后天受这些知识的薰陶,有时候过分雕凿,反而失去了人性的本质。如明朝理学家洪自诚的《菜根谭》——此书两百多年来不见了,清末民初,才有人从日本书摊上买回。其书与吕坤的《呻吟语》是相同的类型。书中第一条就说“涉世浅,点染亦浅,历事深,机械亦深。”涉世,就是处世的经验。初进入社会,人生的经验比较浅一点,像块白布一样,染的颜色不多,比较朴素可爱。慢慢年龄大了,嗜欲多了,(所谓嗜欲不一定是烟酒赌嫖,包括功名富贵都是。)机心的心理——各种鬼主意也越来越多了。这个体验就是说,有时候年龄大一点,见识体验得多,是可贵;但是从另一个观点来看,年龄越大,的确麻烦越大。有些人变得沉默寡言,看起来似乎很沉着,似乎修养非常高,但实际上却是机械更深。因为有话不敢说,说对得罪人,说不对也得罪人。假使一个心境比较朴实一点的人,就敢说话了。譬如武则天时代的宰相杨再思,虽然是明经出身,经历多了,作宰相以后,反而变得“恭慎畏忌,未尝忤物。”别人问他:“名高位重,何为屈折如此?”他说:“世路艰难,直者受祸。苟不如此,何以全身。”因此我们了解孔子所谓的“先进于礼乐,野人也。后进于礼乐,君子也。如用之,则吾从先进。”也是一样的观念。宁可取朴野的,“朴野”的确更可爱一点。这里我们讲得很简单,但关系很重要,大家可以体会到孔子“宁取其朴素,不取其机械。”的意思。所以世故与经验,加到人的身上,有时候使人完全变了质,并不是一件好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