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问齐宣王,是不是要发动战争,才觉得痛快。齐宣王说,不是的,我哪里是想发动战争来求得自己的快意呢!不过,我有一个大的愿望,希望能够实现。齐宣王没有直接说出他的这个理想是什么。于是孟子便问他,你这个愿望是一个什么样的大愿望,可以说来听听吗?
齐宣王对于这个问题,只是笑一笑,并没有答复。在他这一个笑容里,也许有故作神秘的味道,也许表现了“你猜猜看”的反问眼神;也许根本就懒得对这位孟老夫子说;我们没在场,就不得而知了。假如把这一段故事,用现代的戏剧表现出来,那么舞台上齐宣王的面部表情、眼神、笑声,或是无声的笑,或者打个哈哈摇一摇头就不说下去了。该如何去表达齐宣王这时的心理状态和情绪,那就要导演去揣摩,去指导了。
总之,齐宣王没有说话,没有直接把他的大愿望说出来,孟子对他没有办法,也只好故作猜哑谜状了。于是就说,难道说你是为了吃的方面不能满足,想吃得更好?或者是为了身上所穿的衣料不理想,不够柔软,不够暖和,又不够轻巧?或者是要有好看的,或者是要好听的呢?以现代的视听享受来说,别人有录放影设备,而你还只是一架彩色电视机放在客厅里,或者你只有一部钻石唱针的留声机,而希望有八声道、立体声,收、录、放三用的声响设备吗?拿古文和现代语一对照,就看出今古文章的写法不同。古文精简几个字,涵盖的意义很广,现代只讲电视、录音机两种视听上的享受,就要说上一大堆了。这是顺便说一下文学方面古今不同之处,其余的还是由大家自己去体会它的文学价值。现在且回到原文吧!
孟子讲述了物质声色上的享受,又继续转到人事上来。他说,假如你不缺乏这些物欲上的享受,那么难道是在你身边那些服侍你的臣仆,以及你所宠信喜爱的男女官人,不够称心吗?事实上,现有的大小臣仆,男女宫人,已经是够你使唤,可以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,难道你还不满意吗?
齐宣王说,不!这些倒不是我所要追求的。
到了这个时候,孟子便直截了当说出齐宣王的心思来了。实际上,在我们现在看来,孟子应该早就知道了齐宣王的大欲是什么。也许一开头说穿了,双方都难为情,齐宣王还可能会加以否认。所以先说一些声色货利等琐碎的事,把齐宣王套住,让他先否定了这些以后,才真正地放矢,直中红心,说到他内心深处。因此这时候便说,既然这些都不是你的大欲,那么除此之外,你的大欲,说来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了。那就是希望扩张领土(在战国当时来说,扩张领土,自然就是掠夺别家诸侯的土地,划入自己的版图的侵略行为,孟子不便当面指他侵略,只有含蓄地说扩张,因此用这个“辟”字,不用“夺”字)。增强国力,让目前国际间的最强盛的秦国和楚国,都向你低头,向你朝拜进贡,那么你站在霸主的立场,以中国之主的地位,去抚顺四夷(东方的夷族,西方的戎族,南方的蛮族,和北方的狄族),要这些没有文化或文化落后的民族,都来归顺你。换句话说,你的大欲是要成为全中国的领导者。但是,以你现在这样的做法,而希望能够实现你这样的理想,满足你这样的欲望,就好比是爬到树上去抓鱼,永远也达不到愿望的。
关于齐宣王说到的大欲,在后面他还会很坦诚、很直率地说到他个人还有好勇、好货、好色等私欲,而有别于这里所说君临中国的大欲。孟子在前面所说的那些衣食声色等方面的享受,也只是小欲而已。其实,这里所说的大欲和小欲,只是比较的说法。
就人类的欲望而言,在《礼记》中记载孔子的话说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”这是每一个人,上自帝王,下至百姓,人人共有的大欲。但是我们要知道,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,一个人到了某种地位,某种环境,某一时间,某一空间,他的欲望是会变的,不断地增加累进。尤其作了君侯的人,除了饮食男女基本的欲望以外,他的大欲就是君临天下,要权势,要更大更大的权势。普通的人,满足了饮食男女,就是求功名富贵,拿现代的话说,是发展事业,事业成功了,要权力,可以支配别人;有了权力,又希望君临天下;君临天下以后,还是不能满足;那么,希望长生不老,永远活下去,永远掌握着这个权力,所以秦始皇派人到蓬莱三山去求长生不老之药,当然是求不到,但求不到还是要求,希望在家天下的支配欲上延伸,把这份已得的权力,传给自己的万世子孙,永远掌握下去。
在明、清之间,有一本闲书名叫《解人颐》,这个书名就说明了,只是使人破颜一笑,松弛板起的面孔,咧开嘴来笑一笑的意思。这本书里许多记载,的确有令人发出会心微笑之处。不过它也是像《聊斋志异》一样,大多以狐鬼的故事来讽世。它所搜罗的许多可笑的文字中,笑里或有血,或有泪,蕴含了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,启发人们的良知,在过去的时代,的确是深具教育意义的一本闲书。
这本《解人颐》中,有一篇很有哲学意味、描述人类欲望无止境的白话诗:
终日奔波只为饥,方才一饱便思衣。
衣食两般皆具足,又想娇容美貌妻。
娶得美妻生下子,恨无田地少根基。
买到田园多广阔,出入无船少马骑。
槽头扣了骡和马,叹无官职被人欺。
县丞主薄还嫌小,又要朝中挂紫衣。
(作了皇帝求仙术,更想登天跨鹤飞。)
若要世人心里足,除是南柯一梦西。
这其中“作了皇帝求仙术,更想登天跨鹤飞”两句是我随便凑上去的。这位作者写这篇白话诗的时候,正是君主专政的时代,当然不敢连皇帝也写进去。而在历史的事实上,像秦始皇、汉武帝一样,作了皇帝又想长生不老的例子也不少。所以齐宣王虽然已为一国之主,但还想君临天下,那也是很自然的趋势。
这篇七言韵文的白话诗,可说道尽了人类欲望无穷,欲壑难填的心理状态。本来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,连吃饭都成问题,一天到晚,劳劳碌碌,也许是贫户登记,扫街掏沟的。好不容易,赚的钱吃饱了,就觉得身上穿的毛线衣,已经穿了三五年,下水洗过很多次,不够暖和,去见朋友时,也不体面,于是在衣服上讲究起来了。等到衣食两个问题都已解决,那么正如谚语所说,饱暖思淫欲,想娶一个漂亮的小姐作太太。后来,太太也娶了,孩子也生了,一家数口,融融乐乐,过得蛮好的,可是还不能满足。念头一转,家无恒产哪!总得买幢房子,弄点田地什么长久的生产之道,打下经济基础,让下半辈子生活安闲,子孙也不愁吃穿。这些都齐全了,还想买汽车,坐在八个汽缸的全自动别克名牌汽车里,又想到警察昨天开了一张违规的红单子,税务员的面孔不大好看,而朋友张三做了官,比较吃得开,还是弄个一官半职在身,才不吃亏受气,于是竞选去,或者走门路,搞个官来做。官也当上了,可是这县政府的科长、秘书,能指挥的人太少,来指挥自己的人多,还是不过瘾,应该想办法当大官去。又这样往上爬,结果当了皇帝还是有欲望,又希望成仙上天,长生不老,所以这位作者最后两句结论是,人类这永无止境的欲望,除非到死方休。其实人的欲望,是死也不休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