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东汉末期,汉学与汉儒所形成的学术尊严与权威,已经迥然与社会政治遥相脱节。如孔融、郑康成、卢植等儒者,皆名重一时,但多无补与世变时艰。如仔细研究汉末及三国蜀、魏、吴史迹,就可知当时特别注重文学与谋略的曹操,在“建安”时期六七年间(公元二一○至二一七年),完全不顾人品道德贤良方正之说,曾经三次颁布“唯才是举”的明朗爽快、而极尽讽刺迂儒古板的妙文。
因此而开启“建安七子”的一代文学风气,促使魏、晋阶段青年贵族子弟的开放思想,便有王弼注《老子》、郭象注《庄子》的玄学思潮等涌出。从此在我们的历史上,就有三百多年魏、晋南北朝的分崩离析的局面出现。
在这一时期,南朝由东晋历宋(刘宋)、齐(萧齐)、梁(萧梁)、陈、隋二百七十余年,社会上的教育学风,统由宗法社会名门大族学阀所把持。平民社会上,即使有自学成才的人物,如果不依附与权门伐阅,始终难以出人头地。魏晋时期,由士族权门所建立的官制管理“九品中正制”的实行,便使此时在朝从政的读书士子,形成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世族”的讥刺与无奈。即如宋、齐、梁、陈几代的皇权帝制,也不敢轻视这些权门名士。
在东晋初期开始,史称为南北朝的二百余年期间,北朝五胡十六国的乱华局面,都是汉、魏以来少数归化的边陲民族们,为了争取汉化的称王称帝,争权夺利所引发的争霸战争。但对于中国文化,却衍变为一种非常特殊的现象,因为北朝十六国汉化的少数民族,其文化习惯、根源,都来自西域之故。
此时所谓的西域,指的是现在天山南北的新疆,及阿富汗到伊拉克乃至远及印度等地区;这些地区当时都是盛行佛教。
因此,北朝十六国中,前秦的苻坚,后勤的姚兴,以及北魏政权的建立,都在大量引进佛教的佛学经典,集体翻译,与中华本土的儒、道两家参合对比。等于现在我们大量引进西方文明科学,一样是热闹无比的时代。因此隋、唐开始,形成以儒、释、道三家为主流文化,取代自战国以来以儒、墨、道三家为主的地位。
略举其例而言,如秦王苻坚派遣大将吕光率领大军去征服龟兹国,后秦王姚兴派兵攻打后凉,都只是为了迎接一位西域高僧鸠摩罗什东来。鲜卑拓跋族自建立北魏以来,与南朝的东晋并策中国天下,成为南北朝并存的局面。北魏大兴佛教,乃至僧众二百万,寺院三万余座。即今所谓的云冈石窟、龙门石窟、敦煌莫高窟、麦积山石窟、洛阳永宁寺等等,多在此时所创始。但当时所有参与翻译的僧俗等人,亦皆为民间自学成才之士,并非任何政权机构所培养的。
总之,南北朝两三百年间中国文化的衍变,可以说是继战国以来诸子百家之后,第二次学术人才的汇流。只是此时的社会人才,大多数是探索追寻宗教哲学与生命的认知哲学为主,大抵都与现实政治疏离,浮华有余,却与现实社会难以融洽。
一个国家民族的文化根本精神,是显现在文学的基础上。从中国文学的演变来说,由春秋战国以后,直到两汉的文章,确有其古朴而简练的特色。
流变到魏、晋时代,由于曹操、曹丕父子文采风流的影响,加上建安七子的新文艺,直至南北朝隋、唐之间,演变为辞藻华丽、对仗工整的骈体文为主的学风。以致民间社会,以及政府机构的实用行文,只顾音韵和优美,内容令人大有不知所云之感。类似现代一些注重逻辑的堆砌性文章,读了后只感层层重叠,道理的言说虽多,也有不知所云的感受。观今鉴古,不禁使人想到文化文学的演进,经常会出现扭曲的疲惫,这又是一种时代反映的畸形现象,实在值得深思反省。
所以在唐高祖李渊开国初期,就首先下令写公文要明晓通畅,不可用骈体文字。再到唐太宗李世民当政阶段,就扩充隋朝考试选举雏形,一变为正式开科取士的考试制度,以民间自学成才之士,自动报名参加考试,得以进士出身为官从政的晋身初地。因此他在第一次实行考试之后,站在上面看着考取进士人们的沾沾自喜,便开怀大笑说: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!”他知道民间社会自学成才之士,有了智识能力,如无出路,必会自谋出路,甚至不好驾驭,也许会造反;有了考试制度以后,可以猎获天下才子,一进入官场,便可减少因名利之心不能满足而引起的反动。“彀中”,便是射箭时,把弓弦拉满的整个射程目标的范畴。
由唐太宗的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”这句话看来,深感唐初考试进士真是唐史上一件伟大的举措和好戏。但考试制度真能一网打尽天下的英雄吗?事实不然。唐代许多知名成功的人才,很多是不经考试,而靠推荐保用出身的。除此之外,因唐朝受宗法族姓观念的驱使,钦定老子李老君的道教为国教,同时,又对佛教教外别传的禅宗倍加推崇,因此而使民间社会许多自学成才的高士们,产生一种跳出世网的观念。所谓“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,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;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,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。”所以,唐代三百年间,出了许多隐士、“神仙”;禅宗“一花开五叶”的五个宗派中,更产生许多大德禅师,声名煊赫。又在考试制度之外,把丛林中参禅打坐的场地,取名为“选佛场”,俨然别开一格。这就是唐代文化教育别具风标的特色。
其实,唐代用考试开科取士之外,同时还并行推荐人才的办法,并非完全只由考试取士的一条路。例如,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(昌黎),在他未成名之前,便到处写信,拜托前辈者的援引推荐。又如传为千古佳话的白居易(乐天)晋身的故事,都是蜚声唐代文坛的事实。白居易在年轻未得意时,誊写了自己的作品到唐代首都的长安找门路。他来见当时文学辞章富有盛名的顾况。顾况看他很年轻,便说“长安居,大不易”,因为米珠薪桂啊!柴米的价格贵得像金子,不好生活啊!你这个年轻人,住在首都找出路,你能负担得了这里昂贵的生活费用吗?况且能不能有出路呢?讲完了,翻了翻白居易的作品,看到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就说:哦!你行,可以住在长安了。白居易由于前辈顾况的褒扬推荐,因此而成名为一代名宦而兼名士。在唐、宋时代,由这样自学成才而经人提拔推荐的故事,在历史上有不少的记载。由此可见人贵自立的榜样很多。有志之士,千万不要被这些框框圈圈所限制,反而把自己的天才埋没了。
总之:千古事务,有一个永远不变的大原则,那就是“法久弊深”的道理。唐初所建立的考试取士制度,是在勾引民间社会自学成才的有识之士为国所用,就像是民间有女自长成,丽质天生,而被挑选入宫为用。但考试不能像选美,自幼童时一级一年考选试用啊!像我们现在流行的考试,是幼童入学前就要考试,入学之后,有月考。年考、毕业考、留学考、职业考,一考又一考,把一个好好的脑袋,一辈子放在考试上面烤到死。
再说进入学校之前,以考试来决定录不录取,那学校教育民间子弟又有什么意义?更何况考试成绩好的便可入“名校”;不好的只能入差等的学校;这岂不是教育体制自暴其短的掩耳盗铃吗?教育的目标,就是要教导改变无用者,使他变成有用,愚者变成聪明,即古人所谓使“贪夫廉,懦夫立”的道理。我们应该反省深思,不能单以一法而埋没后来聪明才智的人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