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位家长,今天晚上的节目临时变动,这种做法你们没有看到过,和一般学校不同,这是书院的作法。有些人喜欢找我谈书院,可是你们听说过书院吗?书院是个什么样子?什么教授内容?现在八十岁以下的人哪个读过书院啊?没有的。
今天晚上要像书院自由讲学,把后面的课程挪调了,为什么?下午偶然和学校负责人郭校长和她的母亲、舅舅谈起,说你们中间有人看了这个学校后,想要办学。我们这个学校是他们三位办起来的,又好意办家长会,把你们请来,你们也愿意来,但我觉得很困扰你们。为了孩子们读书,现在变成家长们也在这里读书,这个很不成话。家长们跟学校本来是主客相待,学校假使为主人,家长就是贵宾,结果贵宾到了,也同学校的学生一样,好像是来听课的,我觉得很不礼貌。但是我的感想是,你们都是年轻人,如果没有孩子们的因缘,我跟你们见面的机会恐怕也不多。现在既然有缘,就来谈谈家长们的问题。
我有很多感慨,我讲的不好听,先抱歉了,不要见怪。我说你们还年轻,很不幸的结婚,很不幸的生孩子,很不幸的做了家长。现在有了孩子,尤其只生一个孩子,最多生两个,你们心理和精神的负担都很重。你们中间很多人都是事业有成,至少吃饭有本钱了;我昨天讲过,从改革开放到现在,大家在这一个时代,三十年来天下太平,是中国历史上没有过的。五千年历史,你们没有好好读过,因此不懂自己国家的历史,历史上从来不到二三十年就有变乱,痛苦万分啊,像我们都亲身经历过。这几十年,你们是成长在温室里的花朵,经过文化大革命过来,我想你们诸位家长还只有十几岁,刚好你们一下碰到改革开放这个好运气,命运太好了。可是人生和历史永远处在“忧患”之中,要注意啊!
像我几十年前,五六十岁时,还在台湾,我的学生,也都是朋友,文官武将很多,乃至拉车讨饭的也有,犯人也很多。有个机会,官方朋友找我到监狱去给犯人上课,这一批犯人有判无期徒刑的,乃至死刑的都有。说要是请到我去上课,死刑犯可以减罪不死。我说“真的啊?蒋老先生同意吗?”
“同意。”“为什么?”他说这几百个罪犯,十几岁就出来抗日,全国各地打日本人,跟着国民党退到台湾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没有苦劳也有疲劳,尤其有些头发都白了,无期徒刑、死刑,过意不去,可是依法也不能放,所以请我去上课。一个月以后,以忏悔的成绩放了很多人。为什么提到这一件事?我拿来比较人生的很多忧患灾难。我告诉那些人,你们要反省忏悔,也不要埋怨了。我说像我们这一代的命运算过八字的,“生于忧患,死于忧患”,一辈子在忧愁,现在我也还在担忧。
昨天告诉你们有一个最大的题目,大家也晓得我学佛,我说我看众生如我的孩子,看我的孩子如一切众生,这是我一生的宗旨。我的儿子从小反对我的话,他们听了心里很不是味道,可是他们现在五六十岁,大的有七十多岁,他们告诉我,“爸爸,我到现在这个年龄,还是同意你的话,不但不反对,我也学你,看天下人的儿女如自己的儿女,视自己的儿女如天下人的儿女。”这都是告诉你们的要点。
话题转回来,我听说你们中间有人看了这个学校后,想要办学,我劝你们不要随便办学,办学太难了。现在要开个学校很容易,大学里的博士班、硕士班,还有什么管理班等等,都是以商业的行为来办教育,那是做生意,为了赚钱,不是办教育。既然你们都是年轻家长,不但要注意孩子,也要注意自己,考虑自己的前途,将来要做什么?
我们郭校长的舅舅李传洪,他在台湾照我的理念办了薇阁,是国际上有名的学校。郭校长为了办这里的实验学校来跟我谈,我讲真话啊,有两三次她都哭了,说这个学校能够办得下去吗?办不下去怎么办啊?我说:“孩子啊,你十二岁跟我到现在,佛学也听了那么多了,不要说修行,天下事空的嘛,办得下去就办,办不下去就不办,有什么了不起啊,也不欠人家的,办不好就不办,吃不消就不办。”她告诉我她懂了,我说:“可是你真要办的话,要牺牲自己。”
所以我要跟你们讲,教育孩子是很困难的。我做过父母,也做过儿女,而且我受的教育啊,由旧的家塾读书到新式的小学、大学、军事学校,文的、武的,这些教育我都受过,也都教过,经验太多了,深有体会,真正的教育在反省自己,孩子的缺点就是父母的缺点。
还有,做父母的有没有偏心呢?你们没有,你们只有一个孩子嘛,多几个孩子试试看?父母肯定会偏心,所以古人说,“皇帝爱长子”,做皇帝,做有权力的老板,事业成功者,都喜欢寄望大儿子能够继承;“百姓爱幺儿”,普通家庭的老百姓,喜欢最小的孩子,不管是男的女的,最爱的是这个最小的。这是做父母的普遍心理,这里头的学问大得很。
那么你读历史,汉朝、唐朝为什么兄弟会来抢位子,争权夺利,互相杀害?是教育呢?还是人性呢?所以我说教育无用论,教育改变不了人,人只有自己改变自己。这也告诉你们做家长,不要寄望后代,那是幻想。你怎么样培养孩子呢?把自己的孩子看成别人的孩子,把别人的看成自己的孩子,要孩子能认识到自己的缺点,并且改过来等等。所以如何培养孩子,让他平安的过一生,虽是很重要的,但也全靠孩子自己了。
我们这里办学校,像郭校长,她有资格吗?她后面有两个人,一个是她舅舅,一个是她妈妈,都是办教育的。郭校长从十二岁跟我到美国,她在台湾读完小学五年级出去,进美国小学时英语跟我差不多,很受罪啊!从小学读到大学,大学读的是商学,做生意的,所以她的经历很有趣。你看她年纪轻轻,在法国银行工作过,做股票买卖,薪水拿得很高,其实她用不着吃这个苦来办教育。当她还在银行做股票时,告诉我连做梦都梦到钞票,不能让哪个顾客进来的钱少了,该买什么股票卖什么股票,夜里睡觉都没有睡好。
我说你真快要疯了,赶快把工作辞掉。她很听我的话,反正吃饭钱家里有嘛,不在乎那一点,就辞掉了。她家里从她爷爷起就喜欢办教育,因此她后来进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硕士学位。我不是标榜,也不是特别捧她,讲这个故事就是要你们知道,孩子们有各种可能和选择。所以你说孩子应该读哪个学校好,应该哪门成绩好,不要考虑,她就是个实例。
她读完哥伦比亚大学硕士以后,我感慨中国文化的根断了,怎么办?所以叫她编书给孩子们读;她和她妈妈走了大半个中国推广读经。这个英文课本也是她编的,当时她碰到困难,说中国书好编,《三字经》《千字文》《古文观止》,什么《归去来兮》《桃花源记》《岳阳楼记》《诸葛亮诫子书》等等,一篇一篇好编啊,英文没有啊,你叫我怎么编?我说有道理,你说得对,不过英文要在《圣经》新旧约上找,文学很好。后来她把那些英文重要的文章、诗句都编出来,当时她舅舅薇阁学校里的十几个外国老师都反对,说这样的教材教不下去,最后她把他们说服了;这是第二个阶段。
第三个阶段,她在全国推广教育那么多年后,再跟着我办太湖大学堂,现在连搞建筑这些也学会了。博士学位是在复旦大学读的;她本来不想去读,没有什么意思。我说读一个博士,你不必当真啊!去玩玩。她的博士是这样拿的。现在来办这个教育,办到现在,痛苦不痛苦?那是无比的痛苦,因为要对孩子们负责。
我讲这些话给大家听,意思是说办教育不是钱的问题啊!你有钱盖个学校,请个校长,请些老师,这样就是办学校吗?这样不过是办“家家酒”一样,只是做一个妆点自己门面的事业而已啊!真正的办学校,是要把自己的身心性命、全部精神都投入进去的,就是爱一切众生,爱一切孩子,把他们看得比自己的儿女还重要。自己儿女万一出了问题,自己负责任,别人的孩子一旦出了问题怎么办?不好办的啊。
我晓得你们里头也有想办教育的,或者自己在教书的。真正的教育精神是什么?我举这些事,你们可以了解。她们一家都在这里,刚开始办学校时有一个孩子,郭校长的舅舅李传洪董事长很喜欢他,这孩子几岁我也不知道。他们告诉我,有次这孩子正拉完大便,看到李传洪过来,就说“董事长!揩屁股。”李传洪就乖乖去给他擦了。回来我们正吃饭,他就说:“老师啊!我一辈子连我儿子都没有帮他擦过屁股,还要去给他们擦屁股。”我说:“你喜欢嘛!”他说:“是啊,是啊,我很喜欢他。他的大便特别粗耶!”以前他听我讲过历史上韩信方肛,大便拉出来四方的,因为看相不是光看面孔,要看全身的,所以他说这个孩子大便那么粗,意思是说前途怎么样?这都是笑话,也都是真的,教育是这样牺牲,所以我把这经过讲给你们参考。
你们还年轻,虽然做了人家的父母,也还在创业阶段,将来的人生要做什么呢?昨天我也讲过,希望国家永远这样太平,社会永远这样安定。万一社会变乱,经济出问题,国际上出问题我们会跟着变乱,你们准备怎么做呢?你们也许有许多学佛修行的,你会修得好吗?你会有这个修养吗?这都是要注意的问题。你们还年轻,要好好读书,好好作人,好好反省自己;我这几句话讲得很严重,是对你们做一个提醒。
我今天讲郭校长办教育之难的意思,就是告诉你们对孩子不要太偏爱,不要寄望孩子将来如何,只要他平安长大成人,平平安安活一辈子就很幸福了;不要管学历,学问是一辈子学不完的,活到老学到老。我看在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很乖,将来都有成就的,问题是不要把孩子宠坏了,这一点很重要。这里一位同学李慈雄博士,从大学一年级开始跟我到现在,自己也是三个孩子的父亲,在上海也有了事业,公司叫斯米克,他是台湾人,台大电机系毕业到美国留学,获得美国史丹佛大学总体工程经济系统博士,在世界银行做过事,现在也从事教育。虽然他事业做得那么大,但是在我身边还是像大学一年级时一样,态度没有变。当年他到我那里时,我故意整他,因为他是台大高材生,等于北大的学生,很傲慢。他要来听课,我说我这里收费很高,他说他没有钱,可以打工,洗厕所、洗茶杯,就这样开始。他到现在还是经常替人家倒茶,他说:“老师当年教我到现在的嘛。”
我想今天长话短说,讲到这里为止,那么现在请李慈雄博士上来做补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