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这个开始，当然主要讲来有关于佛学的，本题是生命科学的研究。由厦门这一趟（注：即指这一年2月厦门南普陀的《南禅七日》）的开始，厦门这个是很不完整的，那么名称叫《生命科学的研究》。重点是包含了这个东方的宗教、哲学等等，列举牵扯到各方面。想讲一个非常有系列的东西，但是我的事情靠不住的，心那么想，做一半或者做几分、看看兴趣没有了就停了，希望我自己对自己这一次有兴趣，这是预先的祈祷，祈祷我自己。嘿嘿。
这个，人类的文化，我讲人类的文化，包含了中外、古今，我想整个的人类文化，我素来有一个观点，到现在为止，东西方文化、中外古今都很幼稚的，整个人类文化永远停留在少年的时代，永远停留在二三十岁的时代。
首先要了解一个人。我们这个人生下来，假定把这个生命分成三截，二十岁，一岁到二十岁作一截，三十到四十中年的一截，五十到六十算晚年的一截，当然六十以外都是生命的余年，剩余的了。每一个人对生命由幼童幼稚开始，幼稚五六岁，七、八、十岁以前，到童年十几岁，这个阶段，每一个人不管男女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幻想，这个幻想在他的幼童的行为上，表达出来的十分之二三，在内在的有些各种讲话，而大人们、社会上看不出来。所表达出来的，现代在现代教育上，对儿童所谓性向问题，人性的性，方向的向，是中文的翻译了，就是说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幼童的个性、爱好。
譬如大家看过一部中国的小说很有名的《红楼梦》，《红楼梦》上就描写到贾宝玉在周岁的时候，所谓抓周，抓出来的，周岁。其实是中国古老的一个传统，在这个婴儿周岁的时候摆了很多东西，都是比较富有的家庭，笔啊、书啊、刀啊、剑啦、筷子啊、理发刀啊什么都有，看周岁的婴儿上来喜欢哪一样。这是中国传统文化，那个时候没有这个名称，现在是可以说是观察他的性向。《红楼梦》上描写贾宝玉上来什么都不抓，爸爸妈妈希望他是抓书本、抓笔，结果他专门抓口红、抓胭脂，那，这是小说上《红楼梦》那么写，可是这个风俗习惯的确有。
那么我们提到这个故事，这是讲幼儿时候这个性向、幻想，就决定了一生。到了童年过了，进入成人十七八岁以后，这个十七八岁就可以说是成人了，这个时候，在中国古代《礼记》是二十岁了，二十岁所谓弱冠之年，弱、冠，戴帽子，正式变成、童子到成人。女孩子啊没有结婚以前，如果结婚就是把两鬓的头发，就要、古代是盘一下，就要修理，一看两鬓就晓得已经嫁人没有嫁人。
这个时候开始受的教育，在年轻人的志向，实际上是，不过是在我看来都是一个儿童时候的童年的幻想，加上后天的家庭教育、社会教育、时代的教育，当然配合学校，现在讲配合，社会教育就是配合，就包括了学校的教育，形成了一个人的所谓学识与理想。其实这个学识与理想加上去，也只是使他童年的一个理想幻想，向不同的方向去实现。
所以任何一个人，据我所了解，当然没有用现在科学的方法、加以调查统计拿到数据，如果用现在的方法根据我这个话，这个调查就很麻烦，但是我可以断定调查下来，我这个原理不会变，一定是这样。所以这个，很多人的事业、或者是学问，或者个人人生的生活与生存，生存在前面、与生活。生存是讲整个人生命的活到，生活就代表了生存中间的各种生活的形态。所以我们看历史上古今中外，不管是事业的成功，甚至于当帝王，打天下当帝王，甚至于做学问的成功，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已经完成了。
我们随便举一个例子来讲，当然，譬如说我经常引用易实甫写楚霸王那首诗，我认为历史以来，文学上写的最有气派最好的，还是易实甫写的楚霸王项羽，“二十有才能逐鹿，八千无命欲从龙，咸阳宫阙须臾火，天下侯王一手封。”你看，我们看中国历史，诶、好像你也是学历史，所以项羽楚霸王二十岁起来，跟到他叔叔起来，造反打天下推翻了秦始皇，造反打天下，说“二十有才能逐鹿”，逐鹿中原啊，等于古书上比方这个国家天下那个政权变动等于一条鹿啊，在旷野里头跑，打猎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射中这个鹿，所以叫做逐鹿中原，打天下。所以“二十有才能逐鹿”，项羽带八千子弟，最后你看几年当中，几乎统一了天下，当皇帝自称西楚霸王，刘邦的汉王这些都是他封的，不过二十几岁，三四年、五年之间，二十五岁左右，说二十有才、八千子弟跟他出来的家乡的，最后在乌江兵败，八千，剩下来基本部队八千子弟都死了，所以“八千无命欲从龙”啊。但是你说他了不起，“咸阳宫阙须臾火”，秦始皇把、统一全中国，六国的财富修了阿房宫，修了那么多年，项羽一进西安，一把火烧了，天下图书也给他烧光。呵，虽然是狂妄不对，但是那个狂妄的气度够气派的，“天下侯王一手封”啊，那是真的，不过二十几岁。
譬如说项羽。刘邦比较年纪大一点，比他大十几岁，三十几岁，中年阶段，跟到。譬如李世民唐太宗也都二十几岁，譬如我们历史上许多文人、学者才子，甚至于美人，像漂亮的美女，都是二十几岁。所以你说香港那个明星当年所讲的，那个林黛，年纪轻，我在台湾，香港死了还给她买金棺材，好像程思远的、我们那个李宗仁那个秘书，程思远的女儿吧，是不是？是不是程思远女儿？应该是程思远女儿，程思远现在还在北京。我说她死得好，林黛如果活到七八十死了，算不定同有一个老的电影明星死在台湾马路、水路边没人理，连棺材都靠人家施舍。所以古人说啊，“美人自古如名将”，同岳飞啊这些，“不许人间见白头”，美人同名将一到老了……，那个英雄老了，你看啊，蒋老头子，老了流口水那个味道，所以“美人自古如名将，不许人间见白头”啊。这个，这些都是岔过来的话，我讲课常常会岔开了的，你们小心啊，看你们脑子记忆力够不够，啊。譬如，现在提出来某一句话是在下注解，一注解、你写连篇连到（对做记录的人：毛磊注意！），等于岔开了，如果你编排写得好啊，你晓得这一段可以矮一点，正是这个话的发挥。
就是讲中年，年轻，所以我们晓得世界上真要科学，譬如科学家搞发明的，过了三十五岁就完了。一个很好的运动家，篮球啊足球啊，过了三十五岁以后，同一个学科学的人谈不到发明，并不是绝对，但是大部分几乎百之九十五是如此，九十，九十五就是如此。所以这个生命，我们现在古今中外，不管是哪一种书籍，哪一种学问的著作，不管他是中年写的……当然不像现在人的写文章或者论文，那都是应付应付，靠不住的，没有留传价值。我这个话常常告诉人，你们随便出书，你看看像我们的经验，一本书留在书架上，我几十年舍不得丢掉的，这个就要学术留传的价值。报上的文章是三分钟的寿命，看完了就没有，报屁股的文章是一分钟的寿命，报屁股就是副刊了，广告是半秒钟的寿命都没有，有时候还爱看不看，这是刊物报纸文的。你看一本书出来，现在的书，我在台湾当年，几十年前讲，我说我现在真希望出一个秦始皇烧书，现在乱出书，为了知名度，今天晚上一想，坐在那里花一两三个月写个十几万字，就出一本书，明天不对了重新改就是了……不是著作。一个著作留传有价值的，它是颠扑不破的。但是这些人的著作不管是哪一方面，都是晚年写的也不过是写少年这一段的幻想在中年变成事实以后，到了五十、六十统统回转来回想经验。 所以我常说古人是讲十个条件，我一下记不得，这都是重复又重复的，你们不过也可以记下来，别的书上也许我讲过。老年、晚年人，所有坐在那里想的都是当年的事（回忆过去），几乎没有一个人逃过这个法则。所以老年人你给他讲当下的事，当下忘记了，他给你讲的一千道、一万道都是从小……一两岁、有的多少到三岁他都记得，记忆力强充其量五、六岁记得，很少有人连一岁，乃至于很少数的人生下来婴儿时候他还记得，这个是特别人。都是回忆，所以老年人讲的、他给你讲的都是过去的事。像我这样讲重复话我就很害怕，自己觉得老了，不然不会讲重复话，老年人喜欢讲，这个是老年晚年的可怜。
好，由此看来，智慧、你的经验学识到达最高峰也是中年阶段，世界上一切学问留下来都是这个阶段。所以大家再过一代，又累积起来，把旧、冷饭新炒，新瓶里头装的旧酒，冷饭重新炒过，又是一个学问，又是、还是讲老话。所以《庄子》说，食人的唾液，把古人的口水吐出来的，捡来自己制造一番变成学问，在文学上叫拾古人的牙慧。所以古人也讲千古文章一大抄啊，一路抄到底就是学问。尤其现在我经常说，学博士的，像我指导博士班的时候，哎呀容易容易，你们……我哪一天高兴就给你毕业，呃、论文难写？我说容易得很，你爱怎么样写……怎么写啊？大题小做，小题大做就对了。你说我研究物理的，研究人体的，人体哪里啊？研究人体眉毛的，呃、哪里眉毛？左边那一个眉毛的（众笑）。然后从天文地理啊，生物物理化学都讲起，讲了半天写了几十万字，还不过是讲这么一点眉毛。然后嘛把古今中外的佛学啊、什么书啊，科学都联上去，那个教授们都没有看过，你尽管写。你说我看过了，然后吓住了（他们），教授也不敢多问，这本书引用我都没有看过……那博士就拿到了，那么容易，论文，这叫小题大做，大题就小做。
你说研究历史的二十五史、（论文）写得完吗？我在台湾的时候碰到一个美国的学生，在中国学中国历史。喔唷，我说你干什么的？他说我在你们这里学历史，研究生，在台大。我说你学什么史啊？明朝的。哎哟，我说很多啊，你学明朝的哪一节呢？明朝的末年。我说末年的哪一节啊？崇祯的时候。崇祯哪一节？他说写张献忠。我说写张献忠哪一节？写张献忠少年的时候（众笑）。哦，我说是这样，科学就是这样。所以现在科学分类越精，分得越细。所以我常常说这个医学现在发达到将来去挂号，你说看什么？看鼻子的。然后你挂了号，错了，你是左鼻子，这个是右鼻子啊，将来就是这样，到了左鼻子又挂个号，又错了，你是鼻腔前面的，我这里是研究鼻腔后面的，所以你看人类的知识是如此。所以古今中外累积这许多学问下来，永远是二十几岁的学问，我的这个论点。
好，为什么提出这个呢？你看古今中外人类的学问那么多，一个最切近的学问解决不了，我们几千年来，古今中外就是东西双方都讲，就是宗教讲，宗教、哲学、科学这是讲总的讲，所要追求的生命的根源问题，到现在还没有解决。什么生命根源？大而言之就是宇宙的生命怎么来。这个天体那么多星星，这个虚空，这个太虚空怎么形成？那么多星星怎么产生的？这个地球怎么样形成？地球上生物怎么来？到现在没有得到结论。所以人的生命究竟怎么来？现在所晓得以基因这里、到今天为止以基因这里作起点，还不是结论。所以我以根据中国观念来说，中国道家的观念，人身人体是个小宇宙，换一句话说相对的，宇宙不过是一个人的身体一样，整个的一个生命、身体，而这个生命的身体究竟怎么来？我们晓得西方哲学经常问，先有鸡啊先有蛋？甚至可以说，先有男的、先有男人先有女人？在我们中国哲学古人的诗，唐代的有名的诗句，所谓《春江花月夜》里头所提到，“江上何人初见月”，世界上哪一个人，第一个人看到月亮出来是谁？“江月何年初照人”，这个月亮究竟是哪一天形成？这些都是生命的问题。
我们晓得古今中外的，尤其现在还存在的宗教，宗教家解释生命有他那一套理论，不过据我们研究比较宗教的，比较宗教是新的名词，把所有各种宗教都学过、都研究过下来，都不能令人满意。因为上古的文化人类是宗教里头包办的，并不是宗教要包办文化教育。因为古代东西方人类文化，教育并不发达，不是现在这样，宗教里头等于就是学府，一个教堂，所以他包含包办了一切。那么宗教，古代这些宗教对宇宙生命的来源，我们不要列举了，列举起来这个课程就偏了，叫做讲比较宗教了，要介绍每一个宗教的说法就太多了，这在大学里可以拿博士学位，研究所叫比较宗教，研究所。但是我们不偏向这个，这个太没有意思。那么由宗教的解答不满意，我们提到比较宗教而说明这个宗教包含那么多，我们晓得，理解到他的解答，使我们并没有满意。不是我们，不是代表我们在座的，人类真正的有智慧的人并不认同。因此由宗教的演变而产生了哲学，这需要追求，要理性的追求，宗教的偏向于盲目的信仰，哲学偏向于理性的追求，要求得道理上推理上的了解，理性上的了解认同。因此产生了东西方各种哲学学派的不同，所以后来哲学又把它划分了。科学性的划分，哲学大概划分在，从前三大部分，一个是本体论的部分。所谓本体论追求宇宙人生生命的最初形成那个根本是什么，这个里头又分成唯物派的、唯心派的，哲学里头，原始西方的，很多，大概分两类，唯物派的唯心派的。那么慢慢，第二个呢，就是哲学在追求这个本体论，取宗教而代之，觉得宗教盲目的迷信是不行的，必须要理性先认清楚这个理论，搞清楚这个究竟，因此哲学方面自己又产生了一个怀疑的问题。我们所了解的同宗教家所了解的宇宙生命本体是靠脑子思想推理，推论来的理性，而理性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？我们的思想，我们的思想究竟靠不靠得住是个问题啊，所以产生了研究思想本身的逻辑，一种科学的方法，是研究思想本身的一种学科，也可以讲是科学。那么才有逻辑的起来，这一种属于哲学范围，叫认识论。认识，认知的究竟准确到什么程度。
现在一般所讲的哲学，本体论不大讲，都是讲逻辑，尤其是大陆上的哲学都是讲马列主义的逻辑，那范围小的又小，就是刚才我提到的科学分类，研究人体的一个眉毛的眉毛就是一条了，越来越细，越忘记了全体学问的关联。
那么哲学里头同宗教一样，都离不开现实的人生，这个从古到今这一部分，人怎么样做一个人的思想与行为、怎么样合一个时代的，一个时代现实的标准？这个叫人生。人生里头产生了道德论啊等等，人生哲学，所以哲学等于三部分：本体、本体论，认识论，人生哲学。现在有些人讲的哲学是人生哲学。不过人生哲学是很多了，人生哲学家我常常说哲学家在哪里？绝不在大学学府里头。真正的哲学家以我晓得的，在穷乡僻壤的那些田间地头，你问他苦不苦？苦啊。怨不怨？不怨啊。那是上帝的意旨啊，或者是命了。他是甘愿一低头了以后啊，天下事都没有了。认命，认上帝的意旨，认神的安排，或者是菩萨的保佑，或者是菩萨不保佑我，拿中国人来讲就是这样。那如果讲人生哲学，我认为这些人是哲学家，比你们、比大家学哲学的人还要哲学。学哲学的人往往学到疯掉了，实在得不到结论，自己会爆炸，同科学家一样疯了。而爱因斯坦是幸而不疯。其他的你像这个尼采啊，你像讲心理学的弗洛伊德啊，这些人都是最后疯掉的，解决不了问题。
这个是，因此由宗教到哲学最后来了，哲学里头又另外形成一个要求，光凭信仰当然不行哦，这是太盲目，光凭哲学的理性的推论，知识本身是个问题。那么因此又变成了科学，求实验，这个实验就慢慢慢慢形成今天的科学。但是它又产生一个大问题，你实验了半天是外面的东西，同你本身不相干。因为我们有思想有头脑才来实验这个东西，我们自己的思想、头脑，本身怎么样去实验它是个大问题，以普通一般宗教哲学又是没有解决了。
因此人类文化到现在，始终，我再重申一句话，还停留在幼稚的阶段，可以说人类的童年的文化。换句话说，以我这个观点来论断，认为人类整个的文化是幼稚的，没有解决了自己的问题。等于世界上，我经常讲两个东西不应该拿学位的，一个是军事学，一个是政治学，没有办法给你学位的，永远是没有办法做结论的东西。
这个，我们了解了这个道理，现代晓得世界上流行宗教、哲学、科学三样，没有解决问题，但是我们把它总归一句结论，不管是宗教、哲学与科学，凡是世界上的学问，我从小就有一个观点，有关于讲中国一句老话来说，任何一个学问离不开身心性命的关联，一个学问如果同身心性命，换句话，同现实的生命存在没有关系，这个学问，你不需要淘汰它，它自己不存在的，会下去的。所以这个一切的学问存在，都同身心性命有绝对的关系，本来学问的目的是追求解决这个问题。
那么我们看到今天的世界、今天时代，尤其十九世纪到二十一世纪快要来临的这个阶段，这一百多年以来，世界人类文化都在西方文化三个东西里头打转。一个是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同社会主义等等，一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，当然第一个是达尔文的进化论，次序颠倒了；第二个是这个马克思的这一套、恩格斯的这一套思想；第三个是弗洛伊德的性心理。今天全世界文化在这三个方向，西方文化的三个里头在转，谁都没有脱离开。尤其在医学方面更严重，即使在宗教方面、哲学方面也受它的影响，影响范围非常大。
那么这一个，这些文化，人类的文化是解决人类与人生、与这个生命问题有一个确定的定论吗？到今天没有。这是假定你们诸位是各系、各个研究不同的路数，在一起研究还可以讨论，可惜你们都不是专家，我只提大要。这不是看不起你们的话，我是感叹的话，你们也太不专了，你们专、专，连自己都钻不进去。
注：本书根据南师1994年香港演讲录音整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