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么禅宗尽管不讲文字言语，可是什么叫心？后来我一想对大家现在这个了解，我抽出来禅宗的第三祖，僧璨，僧璨是和尚名字，《信心铭》，宗教一切叫信，信你自己。心，心是个什么东西呢？你看他的文字，所以这些都是真的太师了，那不止大师。
“至道无难，唯嫌拣择。但莫憎爱，洞然明白。毫厘有差，天地悬隔。”像我们现在成语讲，毫厘有差，天地悬隔是他的文章了。“欲得现前，莫存顺逆。违顺相争，是为心病。不识玄旨，徒劳念静。圆同太虚，无欠无余。良由取舍，所以不如。”你看，他是当时白话哦，不是作文章啊。所以我刚才向你们报告，唐宋的高僧给人家尊重，他随便拿出来的，文学都是那么高。他用中国文学的姿态，讲出来生命科学哲学的最高点，全篇都是。我想在座的有许多人恐怕中国文字还差一点，文学，稍稍给你解释几句。
我们学佛成道，修道，打坐也为了得道。等于定国公吃饭的时候说笑话，什么叫做道？他说我现在明白了，爱怎么样怎么样是道、自然就是道，有一点造作不是道了。这个话，你看他是笑话，蛮有道理。
“至道无难”，道是代号，你要明了，成佛有什么难呢，“唯嫌拣择”。就是你思想里，这个对，那个是外道，念佛好，参禅好，学密宗好，显教好，你在拣择。心有所差别已经不是了。但莫爱憎，不要喜欢这样、特别不要有主观。爱就是喜欢，憎就是讨厌，“但莫憎爱，洞然明白”，心里放得平平的呢，心就是道。“毫厘有差，天地悬隔”。道是很平凡，可是你要错了一点，就不得了。他说“欲得现前”，你要把心，心在哪里，你要明白心，“现前”，现在，就在这里，“莫存顺逆”，不要认为这样对、那样不对。“违顺相争，是为心病”。这个不要讲了，你觉得这样对那样不对，心里自己有病了。“不识玄旨，徒劳念静”。你把道的目的是什么，你都、玄妙这个宗旨没有搞清楚，天天打坐念佛都不是。徒劳念静，你以为静下来就是道？静不过是心造出来一个姿态而已，动是一个姿态，静也是个姿态。你如果只认为，什么事情都不管，离开家庭，光是盘腿打坐，死坐在山上，你成道了，也没有什么价值。徒劳念静。
他说心的道理啊，“圆同太虚”。圆满像这个虚空一样，无所不在，“无欠无余”，他没有多起来也没有少掉。你修也修了，修了结果你多不出来。你念佛拜佛做功夫搞了一辈子，他也没有多出来一点。你不修他也少不掉。“无欠无余，良由取舍，所以不如”，因为你心里有取有舍，认为这样才是对，那样要丢掉，要把一切放下，光是静坐就是道，有取有舍，“所以不如”，已经不是心了。
“莫逐外缘，勿住空忍。”外面一切事情不要跟到外缘乱跑，内心也不要住在空的境界，然后把心拼命忍到不敢动心，你忍住心不敢动心也不对的。“一种平怀，泯然自尽。”随时放开，随时在平等的境界。泯然，泯然就形容，这个字用得非常好，泯是一切都抹平了，自尽，心里头也没有好也没有坏。“止动归止，止更弥动。”为什么你们要打坐嘛，他说打坐求止嘛，想把自己心里头，乱七八糟把它停止了，止掉那个动相，不错，那是个功夫。止掉动相，那是归到止的功夫。实际上你求止的功夫，“止更弥动”，你心硬在那里想把它停止，这个可见你心很用力嘛，这个用力得到止定的境界，这个就是真的还在动，心还在动，不过动到那个停止的境界。“唯滞两边，宁知一种。”你认为静就是道，动不是道，不落在这一边就落在那一边。你不晓得这个道，也不是动也不是静，它也能动也能静。所以你不落在这一边就落在这一边了，你怎么晓得是平等呢？“一种不通，两处失功”了。好，你不懂这个心境自然平等的意思，你不在空就在有上做功夫都不对了。“造有没有，从空背空”了，你觉得功夫是做得出来，造一个，遣有，把有念的有思想把它排遣了。结果，实际上你那个心把它又放掉，那个不是有嘛，“从空背空”，你觉得、哦，现在我打起坐来心空得很好，这个就是有，他说已经违背了空了。“多言多虑，转不相应。”知识越多道理越深同道都不相干。“绝言绝虑，无处不通。”也没有文字也没有思想，什么都不管狗屁都不管，到处是对的。“归根得旨，随照失宗。”归根得旨、一切都放下，归到根根上，归到平怀，无善也无恶，无空也无有，那么你得到心的宗旨。“随照失宗”，随时还要守住这个心，我这个心这样是空的，这样是净的，跟到有个照见五蕴皆空，佛经上说是照，有个照啊，好，已经落在有，失掉了宗旨。
“须臾返照，胜却前空。”那么他要照不照呢，照啊，你的心本来不是有就是空，本来就是空的不是有的。所以刹那之间你回转来看看自己啊，你就比以前硬造成一个空的境界还要好。“前空转变，皆由妄见。”心本来空的，为什么空不了呢？是你自己观念妄见，思想见解错误了。“不用求真，唯须息见。”不用另外求一个真、道的境界，只要把自己一切观点观念都放掉了。“二见不住，慎莫追寻。”哪二见呢，空或者有，来或者去，生、灭都是相对，是、非、善、恶，当然重点这二见是空有，空有都不住。“慎莫追寻”，你心本来好的，不要去找一个空或者追一个有。“才有是非，纷然失心”。这两句话你们将来或者做立法院啊、国民大会主席都用的到，下面吵的太厉害了，不要吵了不要吵了，才有是非，是纷然失心，把自己本心都搞掉了。“二由一有，一亦莫守。”数理哲学来了，也是科学。相对的有主，什么，等于现在人，主观客观，我说没有主观也没有客观。你说我是绝对客观，你看，这不是主观吗？我绝对客观、这个观念就是主观嘛。说二是由一有的，没有一就没有二。“一亦莫守”就是个零，数理哲学，所以最高科学，最高是零。“二由一有，一亦莫守。一心不生，万法无咎”。禅宗就是这个道理，什么都不管，心本来在嘛，还去找个什么心。“一心不生，万法无咎”，外面随便一切转变同我都没有关系。“无咎无法，不生不心”，不生就无心了，心不动了，心也没有，心也空了。“能由境灭，境逐能沉。”心能动的跟到外境来，唯识所讲依他起，由外界来，“能由境灭”，追求了外界，外界物理环境就占有了你心里。“境逐能沉”，如果把外界放掉，不跟到外界转，自己心能去动的，也放下来。“境由能境，能由境能。”不过这四句话随便讲一讲，详细讲是个大科学，这个能与所的作用。一切能起的东西，能由境有，都依到物理世界而起。“境由能境，能由境能”，这是心物一元，心动了物也动了，物动了心也动了，大概意思啊。我都是简单地讲，帮助大家，啊。
“欲知两段，元是一空，”心跟物，空与有统统没有。“一空同两，齐含万象。”实际上也无一，也无二，也没有一个绝对，也没有一个相对。“一空同两，齐含万象。不见精粗，宁有偏党。”也没有什么叫好的，也没有什么叫坏的，就是不会有偏向。“大道体宽，无易无难。小见狐疑，转急转迟。”他说这个心本来在的，这个一条大路，就是因为自己知识有限困住了。“小见狐疑，转急转迟”，反是变坏了。“执之失度，必入邪路。”你把主观的思想抓得太牢了，就走偏差了。“放之自然，体无去住，”一切放掉，自自然然就是道，这个本体也没有来也没有去。“任性合道，逍遥绝恼。”一天优哉游哉吊儿郎当，率性就是道。“系念乖真，昏沉不好。”就是说把念头念佛啊，打坐啊，把拴在一个境界上，违背了真理了。当然昏沉也不对，睡眠也不对。“不好劳神，何用疏亲。”这样用功夫非常劳累自己，认为，疏就是隔远，哪个是不对的，哪个对的。疏就是外人，亲就是自己。“欲取一乘，勿恶六尘。”啊哦，他跟佛法，一边讲的，诶，跟小乘完全两样。他说你想佛法只有一个，真理只有一个，佛学叫一乘道。你不要怕六尘，外面境界，眼睛漂亮的就看，喜欢的就穿，好吃的就吃。“勿恶六尘”，恶、讨厌。“六尘不恶，还同正觉。”上面这个恶字读成勿恶（wù），可恶的恶，下面“六尘不恶”，这个读恶（è），六尘也不错啊，“还同正觉”。外面的六尘，外界就是同你的本身一样。
“智者无为，愚人自缚。”智慧的人晓得道本来是空的，不需要作为，笨人啊自已绑自己。“法无一法，妄自爱着。”真正的佛法就是一个道理，真理只有一个，没有两个。两个是人的思想自己变出来，“将心用心，岂非大错，”心在哪里，心就在这里。结果自己去找一个心在哪里，岂非大错。“迷生寂乱，悟无好恶（wù）”，这个念wù，迷掉了，就晓得哪个是清静，哪个叫做乱散。悟到了清静也好散乱也好、都是他的现状。“一切二边，良由斟酌。”讲了半天那些道理，空啊有啊、真理是一个啊、什么是相对啊，都是你的思想斟酌在那里搞。“梦幻虚花，何劳把捉。”佛经讲一切都是做梦一样，过去了就过去了。你不抓那个昨天的打坐境界好、今天没有了，没有了就没有了。那是昨天，现在你也不错嘛，“何劳把捉”，去抓个什么呢？“得失是非，一时放却。”得也好，丢掉也好，是也好非也好，统统放掉。“眼若不寐，诸梦自除。”眼睛没有睡觉就没有梦了。“心若不异，万法一如。”心里头如果没有起分别心，什么都是它。“一如体元，兀尔忘缘。”这个一，真理只有一个，“一”，没有话可讲，玄妙得很，本体，“兀尔”，兀尔没有理由可解释的，就是这样的意思，忘掉了一切就是。“万法齐观，归复自然。”一切法都是、定国公今天吃饭时讲，自然。“泯其所以，不可方比。”一切都放掉，你就了解自己心，没有个东西可以比方的。“止动无动，动止无止。”八个字用得非常好，止掉了动没有动。动要停止它，也没有止，无止也无动。你要是心动你要把它压下去也是你，你觉得清静也是你，都是心的造作。这四个八个字讲起来很长文了，大概讲一下。“止动无动，动止无止”。你看中国字两个字翻来复去一大篇文章，如果写一个科学论文是一本书，这两句话。“两既不成，一何有尔。”两样相对的都没有，也没有绝对，一个都没有。“究竟穷极，不存轨则。”真正的心，没有个方法的，有个轨道有个法则都不对了。“契心平等，所作俱息。”只要此心放得平等，所有功夫都放掉，“狐疑尽净，正信调直。”这个就是，不是迷信了，是正信，信什么？信自己，信自己此心一直就是。“一切不留，无可记忆。”过去了就过去。“虚明自照，不劳心力。”这个都不要。“非思量处，识情难测。”道这个东西不是你思想推测能够达得到的，你用思想做不到的。“识情难测”，用意识去推论它，永远不了解，“真如法界，无他无自。”道是真理，佛法叫做真如，法界普遍存在，也没有我也没有他，人我他都没有。“要急相应，唯言不二。”勉勉强强告诉你真理是一个，一个就是没有两个。“不二皆同，无不包容。”就是这一个心无所不在。“十方智者，皆入此宗。”这叫禅宗，“宗非促延，”讲到时间问题，“一念万年。”这个宗字，这个宗不是讲禅宗了，第二句话，这个宗字在哪里？延、就是永远下去，时间；促、刹那之间，其实没有时间，时间还是唯心所造的，一念就万年。“无在不在，十方目前。”没有空间。“极小同大，忘绝境界。”小大也没有分别。“极大同小，不见边表。”无大也无小，“有即是无，无即是有。若不如是，必不须守。”这个道理没有懂，你不要去守住一个心境了。“一即一切，一切即一。但能如是，何虑不毕。”你懂了这个道理，道，你就得道了。“信心不二，不二信心。言语道断，”最后说没有道理可讲，“非去来今”，也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。这样一篇信心铭，这是禅宗，我们简单弄了，不晓得他讲些什么，我也不懂，你们诸位听懂吗，这是禅宗。
黄医师：翻来复去。
南师：翻来复去，对。
黄医师：哈哈，也不去也不来。
南师：等于小孩子生出来也没有生，生即不生，不生即生，最后出来一个孩子、他还是他，妈妈还是妈妈，生即不生嘛，对不对，不生即生了，这是禅宗。
注：本书根据南师1994年香港演讲录音整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