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师:那么我把我自己一生的整个可以告诉你,我现在到今天为止九十一岁。
你说问我:“一辈子读过书没有?”
“没有读过书。”这句话你们不懂,不相信的。
“你读了那么多的!”
“真的没有读!”
我不是公开演讲嘛,我笑大家;不是,也笑大家、也笑自己,我说:“我一辈子没有一张文凭唉,也没有一个学位唉!”我是嘲笑人家,你们什么读了博士啊、博士后啊、什么学问通,意思说:“我看不上啊!”我说,“我一辈子没有一张文凭唉!真的,没有一个学校正式的文凭。有,有一张,不算数的,譬如军校里头有一个证件,其它我不过呢——没有,也没有好好读完,偶然去听听课。要想读了,一听,不读了,这些教授老师们讲的东西我都懂,我还听你的干嘛!”外国的也好、中国的也好,我说外国的我看看翻译的书知道了。
那书是怎么读来的?
家里读来的。所以现在许多人办书院,我说你们读过书院吗?没有。看过书院吗?没有!当然现在很多书院,房子还在。你跟过书院的老师读过?没有。我说那你有资格办书院?我都经验过,也都很短,一个把月、两个月最多了。那刚才我讲的自己,我现在才讲九十多,我对于中国旧的书,很多没有读已经知道了,现在才告诉你,几十年不讲这个话,譬如诸子百家很多。这个里头生命就有个道理了,这不是耍神通、也不是迷信,生命的有前生后世,我生来就清楚的。所以看不起一般读书的,你读什么书。而且光不是读过,你要记得,所以你们读书也白读的。第一点。
详细经过,所以刘老师刘雨虹写传记,我说我的传记不能写的,除非我自己写,没有人有资格可以写。我写了很有趣,是个小说。我的读书也古怪,家世也古怪,都很古怪。然后学武功,十、十一二岁就开始练了,因为小说看多了。学武功是什么时候?历史小说看多了,要做英雄,要统一天下,要做第一人;还有一个呢,喜欢做武侠,因此练武功,身体也不好,这个武功里头东西内容也很多了。所以我深信,不是信,亲自体会过,真的给你们年纪大了才讲给你,这个“书到今生读已迟”。
读书到现在你们程度不够,文学程度,看佛经也不多看,尽管出家修行,你看传统《大藏经》摆在那里,你能够看过几部佛经?把它每个字翻翻完,有几个人,或者敲木鱼?没有!你怎么样来得及修行的?其实我修行的一辈子经验的最后没有答案,都在佛经上找出来了!这每次找出来,都是很掉眼泪地合掌:“佛啊、诸位菩萨,你老人家都交待了,可是后面没人看得见,都看到眼睛里不知道!”哭啊,哭啊……像我有时候,中年修持有时候解决了,解决不了的问题——身心性命做功夫解决不了,哭啊,真的哭啊,掉眼泪,我去问谁呢?没有人可问!即使我袁老师在,老实讲有些问题他答复我不了,这里头有大问题!只有哭,最后没有办法,因为一辈子追求这个,翻佛经看,“哎,有了!”而且很奇怪的,我每一次问一个问题,我到佛经的架子里抽一本,大概在这里,然后抽出来,这么一翻,就是那一页!就很奇怪的事!呵。譬如你们讲研究唯识,意识不在身体上、不在脑里,我现在先提出来给你讲一下。那么玄奘法师《成唯识论》明明告诉你第三卷,他学来的,你不是认为意识就是脑子里思想,错误!意识不在(脑子),脑子是拿脑来测验研究身识的一部分——前五识身识,意识不在脑子。喏,德众也是研究唯识,当然他年轻一点。他唯识搞得蛮好,年轻人像崔德众一样,很厉害的。哎,但是《成唯识论》你知道,第三卷里头明明告诉你。然后《成唯识论》最后一段告诉你玄奘法师心得:求证的功夫,见分、证分、证自证分,求证的功夫离不开四禅八定,这是最后《成唯识论》也告诉你。所以你研究什么唯识啊?是,要研究、要彻底了解。我现在不是讲这些,是向你们报告我小的时候读书,我刚才一句话“我没有读过书,没有好好读书”,可是真要读书。
然后我还不报告自己的履历经过哦,譬如后来在抗战以前,在杭州正在读书(1935年),那我的机缘非常好,就跟佛道有关了。那个时候想,“哎呀,自己还只17岁,到了18岁,已经结婚了,哈,家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,我去读书。哎呀,前途,你晓得向北京走,读清华大学,不读北大。但是心里想要想对这个国家,做一个第一人,非学军事不可,那么目前只有去考军校去——黄埔。”在彷徨中,然后就快要到抗战起来,这个机会很好,那我在哪里读书?就是现在里西湖,有个庙子。现在这个庙子啊很有意思,史量才的家庙,你们到杭州看里西湖有个秋水山庄,史量才修给他太太的。太太姓沈,叫沈秋水,她是苏州人,他们沈家人,据说青楼里头名妓出身,琵琶弹得非常好。史量才的一生创业靠这个太太来的,不是全靠,很重要,这个历史故事。史量才为太太修了里西湖,现在有秋水山庄,现在归在什么饭店做一部分。隔壁,他这个秋水山庄很漂亮,现在西湖我不愿意看,不好看,秋水山(庄)门开了,是个木头的桥,木头的弯弯曲曲,到小孤山对面,通的,一条桥叫“博览会桥”,当年第一次中国人开世界博览会,就在我住的地方、读书的地方。这一边是秋水山庄,对面是“博览会桥”,随时行——走过去就到孤山,就是“三潭印月”。现在桥面啊,不好看;那个桥,是木头桥弯弯的,这个桥对我印象很大。我有一次学费没有了,走到桥上,下雪天,就捡到钱可以交学费了,还有多的,哈,故事很有趣的啊,很稀奇的!“博览(会桥)”,秋水山庄的隔壁,史量才这个房子,一个小门这个茶杯一样大,一个小门很矮的,是个庙子,史量才的家庙,叫“闲地庵”,清闲的“闲”,地下的“地”,茅庵的“庵”。这个里头进去了,就后门通秋水山庄。一进去了,史量才(1880-1934)已经——刚好给蒋先生、给戴雨农他们把他打死了。史量才的修道,活着以前,据说修道家的,功夫很好!他所有秘密的道书这些资料,都放在闲地庵里头。很要紧的秘密的道家的书籍、密宗的书籍都放在外面,史量才打死,所以照片供在里头。
这个里头住个和尚,我们当时讲,“咦”,人家说,“哎,南怀瑾啊,你喜欢搞这一套东西,古里古怪,那个和尚在找你唉!”
我说:“哪里有个和尚?”
“这个闲地庵有个和尚。”
我说:“哎呀!我们叫他‘四只眼(ǎn)’的和尚(wu zaon)!”杭州话,“四只眼”,“四只眼(ǎn)”的和尚(wu zaon),戴眼睛的,“四只眼”,呵呵,你们现在都是“四只眼(ǎn)”,“四只眼(ǎn)”。
“那个‘四只眼(ǎn)’的和尚(wu zaon),噢, ‘wu zaon’—— 和尚,你不晓得?他每天注意你唉,想给你做朋友嘛!”我同学告诉我。
我说:“他叫什么啊?”
“叫圣士”,“圣”人的“圣”,士大夫(的“士”)。
“哟,这个和尚”,我说,“风度翩翩嘛,很好!”
“他在门口,有时候半天,就等你过去哎!”
“哦?”我说,“有这么好个地方,我过去看看。”
一敲门,“咦”,他出来,“哟,我在等你!”
我说:“你等我?”
哎,他就风度翩翩,读书人,他说:“我啊,想运动,你学国术”。那个时候学武功叫“国术”,现在叫武术,国家的武术。“你学国术,听说第一名,你来教我,好不好,单独?我们这里素菜很好。”过路过去,就是我这里等于到那个木屋那里,就那么近嘛。“到我这里吃饭,素菜好。你来,还有房间,你愿意休息在这里。”就是他一个和尚,带另外一个年轻和尚叫达心,会做菜的。
我说:“好啊!”我看看两个大书柜,很多书,“这是什么书?”
“咦,这个书你不要看!”
我说:“为什么?”
“不是,你看不懂!”
我说:“什么书?”
“道家。”
“哦”,我说:“打开看看。”哎哟,什么《性命圭旨》啊、《参同契》啊,秘密的道书,“咦”,我说,“这、这——什么的书?”
“这是古书,史先生的。”
我说:“史先生,他有道啊?”
“哦,他武功最高!”
我说:“他武功高,怎么给人家枪打死了?”
“碰到枪没有办法,三个人枪指到他打的。所以汽车开到路上,对方先把轮胎打坏,他就跳下来跟人打架,这个三把枪——最后跳跑,追杀的,这个武功就没有用,不是武功问题。他武功——如果没有枪,他是三、四个人嘛,吃得消!”
“他武功那么好!”
“哎,他不是这样,道功好。”
我说:“道功?”
“哎,他的师父啊,他——那秋水山庄隔壁有个房间,是他练功房,你去看看!”
我说:“好!”
“咦,很好”,一个小小房间,打坐练功,是呢,他在里头练功打坐。然后是最后他师父要来的时候,不通知的,突然站在前面,不晓得怎么进来;哼,说走的时候啊,师父就突然再见走了。
我说:“这是神仙吧?”
他说:“不知道啊!”“四只眼”和尚,他也学禅宗的,后来我才知道,他说。
我说:“这样”,我说,“那怎么会打死了?”
他那天在打坐练功,突然师父在前面,史量才起来,他一看,“师父,你怎么来了?”
“你跟我走,现在跟我走,入山专修去。”
他说:“师父啊,我向你讲过的,三个月。”
他说:“不行,不行,来不及了!”
他说:“师父,我给你讲过我把一切事情清理好,三个月跟给你入山。”
“不行!现在马上跟我走!”
“师父,那十二个礼拜不行,你给我一个礼拜,好不好?”
“哎呀,也不行!现在跟我走!”
史量才说:“不行,这师父啊”,就跪下了,“实在没有办法,我这个事情没有处理好。”
最后师父“咚咚”把脚一蹬,“哎,算了,不救了!”第三天就被打死!
我说:“真有这种事啊?!”
他说:“那还怎么假的,真的!”
“哦”,我说,“这些都是他练功的道书”。我说,“我来,我教你。”哈哈,这么好了活不干,有好菜堪吃。那硬给他两个——每天我有特别待遇。那一下跑过来,下课就跑这里,读书也方便啥。
“咦”,我就看到案头一部书——《指月录》,“哟”,我说,“这个书名好的嘞,那么文雅,《指——月——录》,指头指到月亮,哦嗬,好看,都不懂,一句也不懂!”比道书还难懂啊,禅宗的书。“这是什么书啊?”
他说:“这叫禅宗。”
我说:“什么禅宗啊?”
“哎呀”,他说,“南先生啊,这个你学问很好,可是这边的道、这边的禅,你不懂!”
“哎——”,我想,“天下还有学问那么难?”
他拿一本书出来,经典,一看《金刚般若波罗密经》,“你去念这个经。”
我说:“为什么念经啊?”
“这是佛的经典。”
“哦,佛”,我说,“我相信。”我只讲相信,佛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。
“你念以后,你智慧会打开了。去念,听听。”
“好了,你走,我念。”哎,我回来一翻《金刚经》,很有意思!讲什么不大懂。可是呢,我非常——他拿这本经给我,我就非常有意思、有缘,就发愿每天早上念一卷,每天。这个时候还要上课读书唉,还要学很多东西,可是早晚偷偷地到那个学校会客室没有人一个角落,就打开念,念这个《金刚经》。有一天忽然念到经上“无人相、无我相、无众生相”,哦,我说“完了”,念不下去,“我没有了,我也没有了,我到哪里去了?”愣住——就把这个经合拢来,起来,慢慢就出门,去到闲地庵找这个和尚。
和尚不在,那个做饭的达心师父后来——我到回转大陆,他在天童寺过世的,后来我跟他联络到,他很高兴,我还叫李鹏的女儿李小琳、陈峰代表我去看达心和尚,嚯嚯,他晓得我,然后他很高兴,可是他已经很老了,现在过世了,做饭吃的,达心和尚在,达心在。我们叫他达心,这个时间上圣士师不在。
我说:“怎么念到——念经把‘我’念没有了,‘我’到那里去了?”
先讲到这一面,先吃饭,等一下给你找回来“我”给你讲。
男生:哈哈。
南师:我讲累了,讲的,哦,好,这是讲生命的......
好吧,好吧,五点了,休息一下,吃饭。你们听累了,你们听了腿累。
咦,刚才——,阿俊,还是没有打开唉?哦,不要打开(麦克风)啊?
阿俊:没关系的。
南师:啊?
阿俊:你坐着讲没关系。
南师:哦哦。
马宏达:六点钟吃饭噢,大家休息一下。
南师:休息一下。
马宏达:休息一下。
南师:吃了饭,我们再来,慢慢来,我讲累了,调整一下气啊。我不进去,我坐着。
马宏达:小白,把灯光调一下。
古道师:是不是这样可能更好一点,这样,这样?
南师:嗯,可以。
古道师:是吧,这样会更正一点?
南师:这样放,对他们不行吧?
古道师:不是,跟他们没关系,这主要是给你看的。
南师:嗯,好,是啊,那他们行吗?
古道师:可以,没有问题,不影响噢。
女生:我们看那个后面的银幕。
南师:没有关系。
古道师:对。
南师:那太好了。
古道师:这样的话,要不这样你斜着,这样正对。
南师:好好。
南师:好了,准备吃饭吧。
宏忍师:五点钟了。
南师:五点二十了吗?
宏忍师:是,休息。
南师:休息,准备吃饭了,餐厅见啊,诸位。
注: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2008年讲座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2年1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