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说:尧教舜办事,他办得非常好,百姓都能够「安之」。这个「安」字,是非常难办到的。看中国书,研究中国的思想,与西方政治哲学的主张与思想,两相比较的结果,发现中国人说的「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」和「安居乐业」两句话十二个字,就把西方人所有的政治主张、政治思想说尽了。无论什么政治主张、政治制度,做到了这两句话所说的境界,就做对了。相反,若人人都能过安定的生活,做到安居乐业,哪一个主义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所以人人安居而不受任何的扰乱,这就太难;但任何一种主义都很难达到使人安居乐业的目的。人人能够乐业也很难,所谓做一行,怨一行,为什么会怨?除了主观的心理因素外,更多的是宏观的社会原因所造成。
中国的民族性,只求自己能够安居、乐业,谁来管我都好。但是,几千年来,中国老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时代,实在太短暂,太少了。
我们常常在神庙中看到「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」这八个字,看来好像很迷信,事实上,这两句话包括了四件事,每一件都很难做到。没有风灾,没有水灾,年年气候都很好,没有天灾人祸,国家太平,老百姓个个安居乐业,若要达到这个境界,是多么的难。为了希望努力达到这八个字的目标,因此又产生了四个字「替天行道」。这是中国文化中的政治哲学,任何一个朝代,都需要做到「替天行道」。行什么道?爱全民,真正的仁孝,这就是天之道,替天所行的是这个道。
所以孟子说:舜因为做到了「百姓安之」,就证明全民接受了他,这可以说是上天给了他天下,也可以说是全民给了他天下,并不是尧私相授受,因为看中了自己的女婿,便私底下把江山送给女婿。舜在没有接位以前,辅助尧管理全国的政事,已有二十八年的行政经验了,这是一般人办不到的。
有人或者会认为,一个人当二十八年宰相,非常简单,没有什么了不起,哪有当不下来的?其实,这种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事,还真难做。难在上面有错误,全要自己承担;自己做得好,功劳又要归于上面,而好处是全国老百姓的。任劳已经很难了,上面有过错,下面也有过错,都要自己去承当;任怨更难,上下的埋怨,也集中到自己的身上来,而且自己不能有怨。这是非常难的,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。所以我们不妨把三千年来,历朝的宰相统计一下,其中最好的宰相,做了多少年,当时国家的政治又如何。如此一来,就会知道孟子赞叹「舜相尧,二十有八载,非人之所能为也,天也」的道理。
平日读书,像读到这样一句,然后再去联想、观察历史上的事迹,才能把这句经书读通,才能「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志」,可以「意逆志」而有所得了。不然的话,看了这种书,就觉得没有多大道理,甚至还会认为,如果自己能当二十八年宰相,那可是高兴死了。
《易经》也讲到这个道理,以干卦代表国家元首,以坤卦代表相;坤主顺,而顺是最难的。所谓顺,并不是只接受上面的意见,而是要上下平顺,下情要上达,上面的主意,要向下贯彻,才是完整的顺。所以孟子极力赞叹舜,认为他是非常难得的。
他又说「尧崩」,舜率领全国,服了三年的丧。中国文化,身份不同的人过世,各有不同的名词来表明。皇帝死了为「崩」,皇后或诸侯死为「薨」,其余「沮」、「死」、「夭」、「逝」、「捐馆」,等等,都有差别的,这是中国礼仪。不像西方人,伯母、姨妈、舅妈都是一个称呼,统统一样。中国则要分得清清楚楚,有一定的称谓,也各有一定的礼仪,丝毫不得混淆。
舜服丧三年后,并没有宣布哪一天就皇帝位,并且迁到远远的河川南岸去,希望尧的儿子丹朱,能够继承天下。舜自己避嫌走开了,认为自己不能以女婿的身份,篡丈人的天下,把内弟压下去,可是尧的儿子丹朱不肖,不肖并不是坏,肖是像的意思,不肖是不像他父亲那么好,并不是不孝。所以尧发明了围棋,用来教育儿子,可见丹朱这个人,心念不定,喜欢到处乱跑,只好教他下围棋,希望他可以安静下来修心养性。像现在这个社会,有些人说「不做无益之事,何以遣此有涯之身」,丹朱也就是这个情形。
舜虽然避开了尧的儿子,迁到南河之南去了,但是全天下还是归心于舜。一般诸侯,仍然向舜报告事情,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报告;有诤讼的也到舜这里来,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诉讼。天下都歌颂赞叹舜好,没有人去歌颂丹朱。舜只好接位了。所以孟子说,这是上天给的,不是尧与舜个人之间私相授受的。后世皇帝登基上台,每用「天与人为」四个字,就是从这里来的。
假如,尧死了以后,舜就践天子位,立即住到尧的宫中去,把尧的儿子逼走,那算是篡位,不是上天给他的了。孟子借《泰誓》的话「天视自我民视,天听自我民听」来对万章说,上天怎样去看、去听呢?是从全国人民身上去看去听,既然「天与之,人与之」,全国人都拥护,这也就是天命所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