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好像在这里自言自语,又提到伯夷、伊尹、柳下惠、孔子,这几个不同类型的人,好像并不是万章提出来的问题,可是却放在《万章》篇中。为什么孟子这几段话会放在这里?读古书要另外带一只眼睛,才能看清楚他背后的意义。
以现代的编辑技巧而言,这种手法也非常高明,前面说的是尧舜,讨论君道;接着是谈伊尹几个人,讨论臣道;后面接着,万章问友道。在万章提出友道之前,孟子这里又列出四个典型人物,谈他们的立身出处,这是孟子自己说的,并没有人问。宗教家的教化方法也是如此,如佛经里,有些是佛自说的;有些是受教的人有疑惑提出问题,而佛加以解说的;有些必须受教者问到时,佛才可以说,也才应该说。所以这些说教的方法,都有其很深的意义存在。
其实,关于伯夷的问题,在《公孙丑》上下章中,已经讨论过了,现在为了四个不同典型人物的并列,又在这里作一次重复的讨论,这就是编辑的手法,读者要另具慧眼,才能看到《万章》篇中的重心所在。当然,如果不好好用心去读,还是找不出重心,必须在读完以后,再加以寻思,把全书融会贯通,就会找到他的要点了。就如一串珠子,放在盘中,看来似乎散乱,但能看到那串珠的线头,轻轻一提,就是一串彩色排列有序的念珠。也等于医生治病,下针即可得穴道。所以,这时的《孟子》,看来不再像一段一段教条似的,前后随便倒置,而是气势一贯,脉络相连,组织严密的好文章;也是一则处处有交代,前后相呼应,循序发展的好故事。甚至可以将它改写成现代小说或剧本。
现在孟子说:「伯夷,目不视恶色」,伯夷这个人,不看任何不好的东西;一切不好的声音,他也不听。当然,五官、四肢、心意所能接触的一切不好的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,他都不去接触,心中也不起坏念头。在立身出处上,凡是他认为不够格的领导人,就不跟这种人合作,不为他做事。他本来是纣王的宗族,因厌恶纣王的无道而离开了;对于下面,认为不够资格由他来领导的,他也不愿做这个地方的长官。只有在天下治平,社会上轨道,可有作为的社会,他才出来做事;生逢不可救药的社会,他就退隐。因为他不愿在横行霸道的政权与社会势力之下住下去,也不愿意与愚痴的乡巴佬相处,他认为如果处身在这种环境之中,就如同穿了大礼服,却坐在污泥地上一样的难过。
孟子把伯夷这个人的思想、个性、人格,描写得一清到底,绝对的清高。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,可以说是真正的「清流派」,伯夷就是代表人物,看起来古怪,几乎不近人情,可是他只顾自己一味地清高。
孟子说:当纣王为殷商的天子时,伯夷逃开了,住到北海的海边去,可能在现今山东烟台一带,乃至于靠近韩国的海边住下来。他在这种边区,少与人往来,也看不见政治、社会的阴暗面;眼不见为净,以等待政治的安定,社会的澄清,就是这样的退隐了。
孟子说:伯夷这一种清高的风范,对社会发生的影响,是使冥顽不灵的人,个个都廉洁起来。有些生活行事严肃、懦弱的人,憨头憨脑的人,有自卑感的人,表面上傲慢的懦夫等等的人,也能够立志。这是孟子所说的一种典型,不妨名之为伯夷型,或伯夷格,这是第一种人。
第二是伊尹型,大部分都是重复《万章》上篇中的话。
孟子说:伊尹讲过「何事非君,何使非民」,伊尹这个人,平和通达,谁当老板都一样,我都使他变成圣人。任何一个老百姓,都是好老百姓;任何一个部下,都是好部下。因为,这一切都在于我如何去辅导、运用,使他们能发挥才能。太平盛世要去做,乱世社会,更要努力去做,这就是佛家大乘的精神。伊尹是这样的一个理性知识分子、士大夫,自认天生有他的责任,所以,在任何环境下都不放弃努力。
下面孟子再把柳下惠作为第三类型的人,加以说明:
大家都知道柳下惠这个人「坐怀不乱」,这里孟子说柳下惠的人格是不会受污染的,老板乱七八糟,也没有关系,待遇虽少,仍然替他做事,老板是老板,我是我;小官可以干,大官也可以做。有好的人才,就把他推荐出来;做好事,有功劳的人,也毫不隐瞒替他宣扬,但是不乱拍马屁。假使有人忘记了他,被放在冷冻库里,他也没有牢骚,心里也不怨恨。穷困的时候也不自卑,和愚痴的乡巴佬在一起,也可以相处得很好,因为这些人天真、说老实话,虽然说粗话,但对他们有些友爱,不忍心离他们而去。柳下惠认为:你是你,我是我,朋友混蛋,我不混蛋,你脱光了在我旁边也没有关系;你虽然脱光了,可是我还是衣冠整齐哩!你的污点,到不了我身上来。
所以柳下惠又是另一种人格,能学到他的这种人格和作风,就算原来很小器、锱铢必较、心量不宽的人,都会把器量放宽,尖刻的人也会变得敦厚起来。
下面第四种,是孔子型:
孟子说,孔子离开齐国的时候,说走就走,刚刚看到情形不对,米都洗好了,连饭也不煮,立刻就走了。
孔子在齐国的时候,齐景公想用孔子,便和他的宰相晏婴商量,晏婴说了一些理由反对掉了。这消息一传到孔子的耳中,孔子立刻就走。后世误会晏子排挤孔子,其实孔子和晏子是很好的朋友,晏婴知道,如果孔子被齐国留用,将来一定会身败名裂的,所以为了爱护孔子而反对。孔子后来赞他:「晏平仲善与人交,久而敬之」,这时晏子已经死了。因此,孔子之离开齐国,是齐国想用他,他不能也不愿被用,所以他一听到这个消息,知道情形不对,马上就走。
至于他离开鲁国的时候,口里说走,留了几个月都还没有动身,天天说:我要走了,还是没有走,因为那是他父母之国,不忍心离开,所以「可以速而速,可以久而久,可以处而处,可以仕而仕」,这是孔子。
所有的这些人格典型比较下来,孔子是「圣之时者也」,他做任何事,都有他的分寸,该多一分的他加一分,该少一分的,他减一分,绝对不会马虎。
几种人格的典型,都放在面前,看我们要做一个哪样的人。另外,还有一种人格的类型,要我们来评估了,那就是孟子本身的人格。孟子究竟是怎样一种形态?大家研究《孟子》以后,不妨给他一个评价。
下面是孟子为他们四人下的评语:
孟子说:伯夷是「圣之清者」,清高到极点。伊尹是「圣之任者」,对天下有责任心,治世要救、乱世也要救,好人要救、坏人更要救。这是大乘菩萨道,只有自己来承担责任。柳下惠是「圣之和者」,到处都能与人和平相处,和而不同,同流而不合污。孔子则不同了,是「圣之时者」,他看时事对与不对,时间、空间,环境需要不需要,该或不该,能或不能,综合起来,再决定出处做法,这是「圣之时者」,所以孔子是这几种人格典型的「集大成」。
后世元朝封孔子为「大成至圣先师」的「大成」一词的理念,应该是根据这里来的。所谓「集大成」,就是「金声而玉振之」,成语「金声玉振」就是出自此处。用现代的话讲,「金声」就是现代人说的:「某人的人格响当当的」;「玉振」则是清楚的,不是胡涂的、混浊的,是玉敲出来叮叮响的声音,清脆而播送得很远。有道德修养只是圣人的一半,更要有道德的行为,又有高远的智慧。智慧譬如巧妙,圣譬如力量。智慧是般若,要灵活运用;圣是功夫,要一点一滴做出来。
这一段是讨论周朝分封建国的政治制度问题,这里只有这样一点资料而已。关于各朝代政治制度问题,我国有专书讨论,如《十通》等一类的书,可以研究参考,所以在此不多讨论。
下面这一段,是万章提出来的友道问题,就是君道、臣道,一路讨论下来之后,开始讨论友道。友道就是朋友的关系,朋友之道是讨论一个人处世之道,尤其是一个知识分子,在社会上,该怎样自处。
这一段可以与《礼记》中的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内则》、《儒行》等几篇连起来研究。《儒行》、《内则》两篇,就是阐述一个知识分子,应该怎样做人,怎样做事,怎样交友,人与人之间该怎样相处的道理以及重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