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孟子与万章》交友三原则


万章问曰:「敢问友。
孟子曰:「不挟长,不挟贵,不挟兄弟而友;友也者,友其德也,不可以有挟也。孟献子,百乘之家也,有友五人焉:乐正裘、牧仲,其三人则予忘之矣。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,无献子之家者也;此五人者,亦有献子之家,则不与之友矣。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,虽小国之君亦有之。费惠公曰:‘吾于子思,则师之矣;吾于颜般,则友之矣。王顺、长息,则事我者也。’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,虽大国之君亦有之。晋平公之于亥唐也,入云则入,坐云则坐,食云则食;虽蔬食菜羹,未尝不饱,盖不敢不饱也。然终于此而已矣。弗与共天位也,弗与治天职也,弗与食天禄也。士之尊贤者也,非王公之尊贤也。舜尚见帝,帝馆甥于贰室,亦飨舜;迭为宾主。是天子而友匹夫也。用下敬上,谓之贵贵;用上敬下,谓之尊贤;贵贵尊贤,其义一也。

万章这里提出的问题很简单,「敢问友」,就是向孟子请教,朋友之道应该如何。

孟子告诉他说:交朋友之道,人与人之间相交,第一要「不挟长」,不以自己的长处,去看别人的短处。例如学艺术的人,见人穿件衣服不好看,就烦了;读书的人,觉得不读书的人没有意思;练武功的人,认为文弱书生没有道理,这都是「挟长」,也就是以自己的长处为尺度,去衡量别人,这样就不好。第二「不挟贵」,自己有地位,或有钱,或有名气,因此看见别人时,总是把人看得低一点,这也不是交友之道。第三「不挟兄弟而友」,就是说朋友就是朋友,友道有一个限度,对朋友的要求,不可如兄弟一样,换言之,不过分要求。一般人交友,往往忽略这一点,认为朋友应该一如己意,朋友事事帮忙自己,偶有一事不帮忙,便生怨恨。在另一面,对一个朋友不帮忙还好,越帮忙,他越生依赖心,结果帮忙他反而害了他,所以「不挟兄弟而友」。

这三个要点,非常重要,每人如略作反省,就会发现,自己常会犯这三种毛病。

在相反的一面,「不挟长」就是并不因为对方有长处,想去沾一点光。「不挟贵」,也不是因为对方有地位、有钱、有权势才去交这个朋友,企图得什么便宜。例如民国初期五四运动后,因为胡适之是倡导五四运动的人物之一,因而出名,便有一个文人在文章中写道:「我的朋友胡适之」。其实胡适之并不认识他,直到现在,「我的朋友胡适之」这句话,常被人引用,去讥评趋炎附势、脸上贴金的人。「不挟兄弟」也就是说,只有一面之缘的人,却口口声声说:「他是我的老朋友,我们熟得很。」这叫做交浅言深,也是不好的作风。

友也者,友其德也」,交朋友是为道义而交,不是为了地位而交,不是为了利用人而交,也不是为了拜把兄弟多,可以打天下,或如江湖上人「开码头」,「扬名立万」而交。交朋友纯粹是道义之交,不可有挟带的条件。常有年轻人说:「我们同学很多,将来可成为一帮」,这就是挟带了条件,已经不是真正的友道,只是利害的结合。孔子说,朋友的道义,是彼此规过劝善,不是专说好话。其次,朋友有「通财之义」,「患难相扶持」,不是富贵相扶持。其中以「通财之义」最难做到。自古以来有句俗谚「仁义不交财,交财不仁义」,可见通财之义更难。

孟子再举出古人的几个交友的例子来,阐明他所说的「不挟长,不挟贵,不挟兄弟而友」的友道三原则。

他首先举孟献子为例:孟献子是鲁国当年的第一位大权臣,他是百乘之家,古代的百乘之家,富比诸侯,权位等于鲁国的副国君。但是他在友道上了不起,他有五位真正的朋友。孟献子是周朝以来,几百年的世家出身,古代贵族永远是贵族,享有读书的特权。那时的社会,读不到书的人,永远读不到书,因为那时的书不像现在,可以随便买得到。那时尚无纸笔,古书的文字是用刀刻在竹简上,一片一片的,像现在我们手上的这部《四书》,就可能要堆积满满二十坪的面积。普通人谁读得起书?所以知识分子的家庭,子弟代代相传,永远是知识分子;平民欲想读书,比奴隶想发财更难。孟献子出身一个贵族家庭,所谓百乘之家,至少饲养四百匹马,当然有很多驾车的人。像这样的家庭,财富、权位都到了极点,可是他只有五个朋友。

照说,这样的家庭,朋友该很多,如战国时,孟尝君门下三千客,这都是朋友啊!都靠他、吃他的。而孟子和孟尝君是先后同时代的人,为什么孟子没有说孟尝君在友道上了不起,而只提孟献子有五个朋友?

孟子说:孟献子五个朋友之中有乐正裘和牧仲两位,另外三人忘记了名字,但这五个人是有道德、有学问、不求功名富贵的。君王想和他们交往做朋友,他们也不来,却和孟献子作了朋友,这就可见孟献子之不平凡。孟献子和他们交朋友,只是因为他们有道德、有学问;他们五人本身既无财富,也无权位,也没有把孟献子家的富贵放在眼里。

这是中国古代读书人、士大夫的精神,所谓「天子不能臣,诸侯不能友」。像尧舜时代的许由,尧去找他,请他当君王,许由赶快逃到溪水里洗耳朵。另一位隐士巢父,正牵着牛在溪边准备喝水,看见许由洗耳朵,就问为什么洗耳朵;许由说刚听了人家说了一番脏话,所以来洗耳朵,并把尧找他当君王的事告诉巢父。巢父说你洗过耳朵的水,牛喝了嘴都会脏,于是把牛牵到上游去喝水。像这一类人的思想行为,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所标榜的高尚人格。孟献子的五个朋友,就是这一类型的人物。

孟子说,孟献子和这五个人做朋友,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,忘记了自己的家世富贵权位,纯粹就是好朋友。这五个人看孟献子,也不管他的家世,只认为孟献子这个人够格、够条件作朋友,有味道,所以成为朋友。如果他们心目中有了孟献子家世的观念,也早就不和孟献子作朋友了。这就是孟子说明交朋友的「友其德」的原则。

孟子说:不但孟献子这样的世家交朋友有如此好的榜样,就是一些小国的诸侯,也有这种情形的。费国的国君惠公,是周朝分封诸侯时所封的公,当时有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几种不同的等级。到春秋战国时代,一些诸侯们违反了这个制度,自己开始称王、称霸了。孔子着《春秋》,微言大义,就是批评这些不合理的事情。而费国之君,此时仍自称惠公,是遵守当时的制度的。他自己说做人原则:对于孔子的孙子子思,不敢说是朋友,仍尊为老师;对于颜般这个人,却是朋友,不是老师;还有学问很好的王顺、长息他们,那只是我的部下,替我做事的,我可以命令他们。所以他在「师道」、「友道」、「臣道」方面,十分分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