浅尝西学之人,每病东土之说。曰:"事失后先,语每颠倒,条理不纲,杂糅不治。"且引《孟子》七篇、《论语》二十章而难曰:"任何一事,可先可后。任何一则,可入可离。又语无回互,理失沟通。所谓破立皆不合乎逻辑者也。"救者曰:"否!否!"是固拘墟而囿隅,盲者之言也。置无论,以余诠《中庸》十章言,首章显体用之极则,明相行之上起,而总说中庸。立现隐显微等说,以诠其所不能诠。盖无相中而立相,无言中而立言也,依此体用相行之假名,激信愿行,证之至叹。故二、三两章依之而赞美中庸,因赞而愿,因愿而行,因行而知难也。故四、五两章又以难行显夫中庸。盖行人驰求向外,背本逐未,出入生死,长梦不醒,且终日在中庸道中而不自知有此一段大事。
先觉悯之,师友激之,于焉乃泛归舟,适彼乐土,瞻望靡及,始知其难。在未掉回舟前,固瞢瞢然忽而易之也。七十子之徒,终身役此而不能息。故子贡问于仲尼曰:"愿闻有所息。"仲尼曰:"生无息。"子贡曰:"然则终无息乎?"仲尼曰:"有。视其圹聿也,坟如也,则知所以息矣。"子贡曰:"大哉!君子息焉,小人伏焉。"难为如何?又雪峰九上投子,三到洞山﹔长庆坐破几多个蒲团﹔释迦舍却头目脑髓,其难又为如何?耶稣谓其徒彼得曰:"汝当三次不识主。"耶稣殁,彼得果三反乃洞了此义。了此义已,即请身殉。先圣后圣,前知末学,见道因缘虽有千差,于此生难,实无一异。今曰"先后失次,条理不纲,杂糅不治",盲乎非邪?
既难行也,讵不行哉?六,七、八、九、十诸章,乃拈古准今,曰舜、曰回、曰由,皆以难行能行而履乎中庸。既履已,回思畴昔,逆数多生,遍观诸有,皆以不履中庸,流浪生死,轮回六趣,出奴入主,枉受苦乐,虚萦是非。今也如实了知,曰人、曰我、曰物、曰非物,由来不动一念,不启一行,都在中庸道中矣。无一时之或逾,无一事之或愆。只以驰求心、人我心、是非心、一切处、非一切处如是等心,障而难入,自不肯趋。于焉悲喜交激,喜如是难能之法,而我幸能得履于中庸也﹔悲如是平遍之法,而人与我无始驰求不能履乎中庸也。于焉乃生二障:
一自许 行人届此彻见人我不二,物我不二,法我不二,一切圆成,不假他有,遂生满想。自云已足,讵知此正孔氏之谓"入德",宗下谓之"知有"。云门曰:"直得乾坤大地无纤毫过患,犹是转句者也。"(按:云门偃上堂云:"直得乾坤大地无纤毫过患,犹是转语。不见一色,始是半提。须知有全提时节"云云。宗师语句,本无实法。宁有是处?曰权、曰实、曰体、曰用、曰全提、曰半举,无论形形色色,有有空空,都以诱掖行人入德,奖劝当机履乎中庸。若曰实法,不但损人而亦埋己也)释家者言谓为解脱深坑,又云般若酒醉人难救。宗门下客谓之净裸裸处,二乘圣人悉住于此。洞山曰:"恰似入京朝圣主,只到潼关即便休。"子思哀之。十一章引孔子之言曰:"吾弗能已矣",以策之,俾极于中庸至道,若曰良骥,自必见鞭影而兴驰矣。
二竞异 行人届此无上支之过患,必自忖曰:"本自圆成,不假他有。何百千三昧、一切功德海之于当人或具或不具、或具而不透、或透而不周邪?"于是妄计优劣,横较短长,朋从尔思,繁兴尔疑。曰修性、曰修命、曰龙虎、曰坎离、曰汞、曰铅、曰玄、曰丹、曰采补、曰药石,乃至符录、咒祓、解幻、巫蛊等莫不由此竟异一念而生。既生也,害于外,则黄巾、白莲祸社会国家、贻及后世而罪不可赎也﹔害于内,则穷劫而不得择乎中庸,流浪生死,沉沦六道,头出头没,而苦不能出也。讵知初生之虎,体虽具有虎形,而用尚不能畏犬,况曰吞牛,及形而壮也,百兽犹慑其威,宁曰服豕?仰山曰:"三明六通,是圣末边事。但达本识心,不愁其末,他时后日,自具去在。若未得本,纵饶将情学他不得。"又以沩山语信之曰:"凡圣情尽,体露真常。事理不二,即如如佛也。"子思悯之,引孔子之言曰:"索隐行怪,后世有述焉。吾弗为之矣。"以折之,俾住于中庸至道。若曰开士,自必见归车而思反也。
故十一章以索隐行怪、半途而废等说以折之、策之而一趣乎中庸。十二、十三、十四、十五四章曰君子素位而行,曰道不远人,曰行远自迩、登高自卑等,乃扇示行者,如君子也,圣人也,夫妇之愚也,一一平常而遍行中庸矣,因难行能行而践履,而一趣,而遍行也。曰"条理不纲,先后失次,杂糅不治",又盲乎非邪?
十六、十六、十八、十九四章,行人既一趣而遍行也,必令其长养善保之。四章者,首曰鬼神之为德,以"不可度、不可射、不可听、不可遗"而形遍行之殊致,所谓空有无、齐物我者也。曰舜其大孝,曰无忧者文王,曰武王周公其达孝,皆保任之至,洞上《宝镜三昧》曰:"臣奉于君,子顺于父。不顺非孝,不奉非辅。"孝之至,乃保任之至。保任之至,而用、而大用、而妙用于焉繁兴。此四章者,又以顺、以孝而保任乎中庸者也,故二十章举哀公问政以显中庸之全体大用,明圣道之无所不该。
夫为天下国家也,修身也,劝百工也,柔远人也,怀诸侯也,如是等用,溯其源,稽其行,宁在博学、审问、慎思、明辨、笃行外邪?一切神通、一切三昧、一切功德海悉在乎斯矣。行人证此,具效必显。故曰虽愚必明,虽柔必强。既明且强也,以此图功。何功不奏?以此京物,何物不臧?未闻田园不治,已业不修,终日兀坐,逞符咒、烧铅汞,为经邦国大天下也。亦未闻舍治家国、平天下、利人物为繁兴大用也。不然,妖人也,讵中庸至道邪?续众生之慧命,然诸圣之心灯,揭宇宙之至理,轨万有之一行,其在斯乎!其在斯乎!此章以文言为承上启下,以组织言为中枢,以义言为的轨,以超方言显万化之穷通,笃一行之常异,固以用而显乎中庸者。所谓:"芍药花开菩萨面,棕榈叶现夜叉头"。孟子曰:"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,无思不服。"此之谓矣。
二十一章乃至三十二章,立诚显明,即明诠理,因理即事,横通直达,述古要今,穷理尽性。立规度,法天时,所谓穷四时之态,拈万有之殊。渊渊其渊,浩浩其天,以要《中庸》三十三章,七引《诗》言,六称君子,而以无声无臭归结在未说未立以前,是未说前了无一物,一张白纸。既说后了无一物,一张白纸。正说时丝忽迹相不留,纤微事理不寓,了无一物,仍是一张白纸。首尾互通,中如裂帛。霁如雨过天晴,皎如云开月白。以结中庸,而精而密,有心皆通。行人证此,即中庸也,记曰:"鹤飞千尺雪,龙起一潭冰。"懋矣哉!夫《中庸》者,果有起有结邪?盖就其文与方便而言也。今表之:
一、统说中庸 第一章
二、赞美中庸 第二第三章
三、难行中庸 第四第五章
四、践履中庸 第六七八九十章
五、一趣中庸 第十一章
六、遍行中庸 第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章
七、保任中庸 第十六十七十八十九章
八、显用中庸 第二十章
九、要中庸第 二十一至三十二章
十、结中庸第 三十三章
总上之说,必武断曰:"任何一章,可先可后﹔任何一则,可入可离。"且曰:"破立皆不合乎逻辑。"得乎?此固拘墟而囿隅,盲者之言也。于是往反数诘。
先生笑而谓曰:"如说,古哲所谓一付棺材,两个死汉也。惑哉!惑哉!记曰:'智不囿物,贤不拘方。'逻辑者,论理学之别名也。轫于西方希腊哲人时代,当我土周之中叶,原文逻辑,意盖指为合理之思想与语言矣。明季李之藻译为'名理探',清季严几道译为'名学',有税务司者,又译为'辩学'。'论理学',日本之译也。今曰'逻辑',音译也。如佛经'般若'译智能,而义不能尽,仍存'般若'之名也。极其大,究其小,融其中,不外语言、思想之合理化。我此胜义,非语言能诠、意识能缘,纵合其辙,不为益﹔反其轨,讵曰害?如明暗之于太空,明者自明,暗者自暗,于空何有?
"必曰合逻辑,未轫此名此义前,实无逻辑,必曰不合逻辑,既轫既立此名此义后,实需实宜有此一学。不然,逻辑之名,宁轮至今?就立此学之场而言,宇宙之大,科哲凡圣等学之宏,欲研讨之,无不适用此学。就破此学之场而言,宇宙之大,科哲凡圣等学之宏,无一可适用此学。何也?诸名无常,皆是假立。非真非实,非至矣。
"然则至实至真至至,伊何?曰'中庸'矣。中庸之义,不可以语言诠、意识缘,在前悬说章已罄。中庸之名,姑待后文释名章而演。今以约而言,方便而谈。中者,体也﹔庸者,用也。遍凡圣、罄空有之学,即事即理,不越体用。体者,显用之理﹔用者,明体之物。无体不显用,无用不明体也。即无理不成物,无物不显理也。西方之学,多由用而归体,故拘于物﹔东土之言,多明体而及用,故囿于理。拘物之弊,每泥条理。所谓'死在句下'者也。囿理之病,失在涣杂。所谓'远乎环中'者也。然此亦法尔如是也。彼由用而反体,舍此物之理,此物之理谓条理井然也,则胜行何起?此由体而起用,舍此理之物,此理之物,即涣杂不拘也,则蹄筌何忘?故曰西门东门,皆可入城。又曰铁器火器,都能杀贼。城也者,喻中庸之大道也。贼也者,权执西执东之妄计也。东门之人谓西门之人曰:'必东门入而后及城。'亦犹西门之人谓东门人曰:'必西门入而后达城。'其惑一也。持铁器者遇贼时必曰:'火器杀贼为利。'于是舍铁器而别觅火器,而贼鮆。亦犹持火器者遇贼时必曰:'铁器杀贼为是。'于是舍火器而别觅铁器,而贼鮆。其惑亦一也。讵知'到头霜夜月,依旧落前溪'邪?
"惜哉!惜哉!孔氏的旨,中庸大义,孟荀而后己失薪传。治汉学者曰今文学派,曰古文学派,要皆借他人门面为自己装璜,著书等身,更不过品行端洁而已,至品行之不端洁者,更可悲也。治宋学者,自云得不传之学于遗经,在汉学家,犹依据古人故意释经证古,今则终日兀坐,且誉静坐者为真好学。然则不兀坐者即非真好学邪?碍如此!又曰'春来不折枝。折枝有伤天地好生之德。'迂如此!毕生把一个'私欲净尽,天理流行'的话言律己身,验学人,又浅薄如此!苦哉!苦哉!孔子之学、中庸之道,竟被他汉、宋两派学者和会杂糅,于是乎亡全丧真,不但觅无灵魂,而筋肉皮骨都不可得也。
"圣人之学,若在字义或事理,十五入学,七十从心,白费工夫矣。圣人之学,若在终日兀坐,春不折枝等,少正卯不必诛,乃至师项橐琴师,襄官、苌弘,礼老聃,游说于盗跖,自卫返鲁,述礼正乐等,及汤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,背义失道矣。可乎?可乎?私欲净尽,天理流行,亦一期方便之言、半途之说,登堂达寝者,固不如斯。何也?二法矣。法既二,岂《中庸》云'其为物不二,则其生物不测'之义乎?讵知天理即人欲,人欲即天理,舍天理别无人欲,舍人欲亦别无天理也。天理人欲,实不二,然又非一。果一也,圣人即凡夫,凡夫即圣人。吾侪学圣人者,是以圣人而学圣人,头上安头也。果二也,圣人终是圣人,凡夫终是凡夫,吾侪学圣者,明知其不至而欲至,是嗜甘者知芩连为苦而大嚼也。惑哉!惑哉!昔临济玄云:'淮知吾正法眼藏,竟向这瞎驴边灭却。'然欤?非欤?亦可笑也!(按:临济此语,非罚非赏。今借作罚,实一期行言之便。读者若认作实罚实赏,不但不会临济此语,而亦冤诬古人,自投涂炭也。)
"仲尼之道欲绝而未绝,汉宋两派学者傅会比拟而道遂绝。老庄之道将亡而未亡,丹道符?两派学者立奇鸣异而道遂亡。然则吾土黑暗矣。曰:否!否!有释氏之学起于晋宋,心灯西照,吾学东明。不然,孔子何以谓之圣?孟子何以权名贤?吾侪且不得而知也,况微言大义,圣学薪传乎?昧者不报饮水之源,翻仇惠我之好,曰佞佛、曰逃禅亦可丑也!甚有窃议余说为糅杂五宗,不守一德者,亦昧甚矣!夫圣人之学,不但不守一家,即人即我,亦当摈而不守。孔曰毋意、毋必、毋固、毋我,佛曰人无我、法无我,老曰吾之大患,为吾有身,庄曰今者吾丧我。此也,又不但杂糅五宗也。物并育,道并行,孔子之言﹔不齐之齐,庄生之化﹔自他不二,释迦之说。讵知世无孤独而不朋从之理事乎?纯一材不成屋,纯一人不成家,纯一事不成国。如只柱无余,屋不成﹔只男无女,家不成﹔纯一财而无兵农等,国必不成。此如是也,况演唱圣人大义、中庸的旨乎?今曰不守一德而杂糅,古德曰两个驼子相逢,说世上而今无直人也。可嗤!可咄!
"役物之弊用。(即由用而未明体者),极其至,则残杀攻伐。囿理之愆(即明体而未起用者),极其至,则柔情不振。此世界之所以日寻兵革,祸不旋踵也。役物多强,囿理每弱。若强则总强,理无战伐﹔弱则总弱,义鲜斗争。此学术好尚之不同,强弱于焉而有异。无怪乎日寻凶暴而不息也。倘不因而救渡,则此全球二十余万万人数,不数百年无遗种,则管领宰割此世界者不为禽即为兽。彼且坐视吾人之肥瘠,待而窥我也,可不儆乎?语曰:'险处岂常忘顾鉴,纵行平地索提防。'余与若敢不勖?曰西、曰东、曰条理不纲、曰杂糅不治、曰无回互沟通、事失先后、语每颠倒等等一切,浮言剩语矣!"下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