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“我”,《成唯识论》“我”与“无我”之间是最重要的。
“又所执我”,一般人所认为是“我”,归纳起来,刚才讲的本体的“我”的问题,拿西方哲学的观念来讲,讨论本体的“大我”问题。现在开始讨论生命的人这个“我”的问题,同宗教哲学所谓讲“神”这个“我”的问题。
那么这个部分,说“又所执我复有三种。”这已经牵涉到佛学佛教本身的范围。哪三种呢?“一者即蕴。”蕴就是五蕴: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。我们学佛《心经》经常念:“舍利子,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。”这叫五蕴,也叫五阴,就是我们生理、心理的归纳。“色”就是我们身体,地水火风这个肉体;“受”,就是有感觉的、有反应的,我们医学所谓讲就是神经反应,反应这个东西都是受阴,生理心理的感受;“想”是思想;“行”就是动能;“识”就是神,精神意识这个东西。他说一种认为“即蕴”这个五蕴本身就是我,我所变出来的。生命在哪里?就在我这个五蕴里头,包括心理、生理两方面,也等于说精神世界、物理世界两个力量、精神物理两个东西组合拢来。
“二者离蕴。”相反的,第二种认为是离蕴,这个五蕴里头非我、是假我。所以我们修行打坐修禅定,是跳出了、所谓“跳出三界外、不在五行中”。这个五行,这个中国道家所讲金木水火土的五行,就等于佛家讲的五蕴,有相通之处。所以“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”,就找到那个真的我。所谓“离蕴”,离开这个五蕴,那个才是真我。
这两派的理论属于释迦牟尼佛的弟子们学派,就是佛过世以后所演变出来,这个属于敬量部同经部的主张,有佛的经典遗留下来。这两部的佛的弟子们,这两部里头的学派,一个认为“即蕴”就是我、五蕴就是我;一个认为“离蕴”,所以要修持要离开蕴,就是我。
第三种,也是佛的弟子们,佛过世以后一两百年,所谓“犊子部”,认为“五蕴非即非离”,认为这个我同五蕴的关系,不是一个,我是我;“五蕴”现在这个生命肉体身,这个是这个;但是“非离”,没有分开;“非即”,你说这个肉体就是我吗?这个肉体不一定是我,所以“非即”。“非离”,但是现在离开这个肉体五蕴以外,你还找不出一个我。这是犊子部的看法。
那么作《成唯识论》的作者世亲菩萨,是离开佛过世以后有七百年,所以对于这一些学派们也有所批驳。他提出批驳的理论:“初即蕴我”。第一点,他们这些学派认为五蕴就是我,“理其不然。”在逻辑道理上辨证没有清楚。
“我应如蕴,非常一故。”,那么假使说这五蕴就是我的话,这个生理、心理两部分就是我的本身的话,好了,那么我们这个“我”啊,就像生理心理一样,你说这个究竟住于哪里呢?譬如生理还分开有头、有肚子,里头还有心肝脾肺肾,究竟哪一部分才是我呢?才可以代表我呢?譬如刚刚一位朋友在讲,我们有一位美国的同学,刚刚有位朋友告诉我,他说老师啊,某人三四十岁死了。我说年纪轻轻怎么死的?他说练功夫练死的。怎么练功夫啊?他说他也学了许多,各种练功夫啊,气功啊、什么功啊拼命练,很用功,练了半天。所以这个朋友就得一个结论,所以做这些有为的功夫啊,没有真正的懂理的人指导,一定会快死的。各种气功,大概什么功、什么功多得很啊,练鹰爪功,什么功都练啊!猴子功啊、鹰爪功啊、内丹、外丹一起来啊,反正有利于我啊!
所以学佛、学道、学宗教的人有一个观念你要搞清楚,都是一个功利主义,都想求有利于我。或者我现在活得好,或者我死后活得好,还不是功利主义?因此他就练练练。有一天练功夫的时候他就一下倒下去了,倒下去就不行了,不行了医生马上来,来了以后心脏还是跳动的,脑波没有了。所以这个朋友刚才跟我讲,他说老师啊,这一种做功夫的(结果)我常常说,任何这种修道,你看我们看了几十年,不是脑充血、就是心脏病,都是死在这两种;再不然精神分裂了、疯了。你看,这就是修这一切有为法的道理。
所以你说究竟脑电波是我还是心脏是我呢?这些都是五蕴问题。那么,刚才这位朋友我说那么怎么办呢?最后送到医院脑电波没有了,心脏还在跳动,身上各种科学医学的仪器都挂到了,要救命了。后来家里父母大家一来一看,已经不行了,脑细胞都死亡了,他说就是把他救活,这个人不是人了,变成一个植物了,那植物了要招呼几十年很难办啊!他活着也没有道理。所以干脆把一些医学器材都拿掉了,一拿开了以后很快就走了嘛!让他自然地就过去了。所以因此我们得一个结论,这些做功夫的人搞得不好都是这个结果。不过年纪大嘛死得快一点,年纪轻的嘛就是死得麻烦一点。所以这个理(修行这个理)是必须要通。比较好一点的,放空了,这个身体也不管了,完全放空了,真正放下,那还比较维持长一点,因为他无所求嘛!不需要加上的。这些都是加上,功夫啊!功夫啊!这一套法门越加越多,负担不了了嘛。所以也是这个道理。
如果说,这个生理心理里头就是我,“我应如蕴”,如五蕴一样;“非常一故”,不是永恒的。这个身体在变化,由少年变壮年、变老年,这个五蕴都在变去了的。这个“非常”。
“非一”,而且五蕴是归纳法,分析里头的归纳、归纳里头的分析,勉强把生理、心理分成五个部分,那么究竟这个“我”在哪里呢?
“又”,再说,“内诸色定非实我,如外诸色,有质碍故。”我们身体内部的色,生理方面譬如肺啊、肠胃啊、骨骼啊、神经啊这些东西,色法地水火风变的;“又内诸色,定非实我,”当然不是我了,所以现在把心脏拿掉还可以放一个假心脏,把猪心脏装上来我们还活着,难道我还变成猪了?也不会啊!也是人的思想啊!换一个尼龙的心脏我也不会变成尼龙啊!对不对?也是人的思想。所以可见内在、生理内部一切色“定非实我”,这个不是我,只是我借用,现在暂时,等于我们的房子一样,这几十年属于我使用它,有这个权利,就是这么一个东西,它本身不是我。为什么呢?
因为我们身体内部这些心肝脾肺肾这些东西,“如外诸色”,同外界的水泥啊、钢骨啊、铝门窗啊一样的,“有质碍故”,它有物质性的、固体性,变成一个固体的物质它就有障碍。所以我们自己看肚子里头的东西也看不清楚,如果看到了,我们自己会发呕!把这一层一扒开了里头,也很好看啊!美丽的世界:肠子有黑的绿的黄的蓝的,什么都有!有脏的臭虫啊……什么都有!再看里头,就是厨房里那个潲水桶啊,牛肉萝卜青菜啊在里头,那个味道又难闻!如果你检查胃镜,那个一进去、一掏出来,自己都不能闻的!无我。同一切物质一样,有障碍。
再说,“心心所法亦非实我,不恒相续,待众缘故。”“心”,就是心的体,这个讲我们思想这个心。“心所”,由思想这个心理作用所发生各种的思想情绪变化,譬如喜欢了、高兴了,哈哈大笑;有时候不痛快哭起来;或者听一句话,我们心感觉到不对,马上情绪就不对了,就是心所。心以及心所一切法,它本身也不是实在的我。为什么呢?因为我们的思想与情绪、心所的变化“不恒”,它不是固定的。
譬如我们一天当中也有好几次高兴、好几次不痛快,或者发闷、或者觉得轻松,它没有一个思想情绪是永恒不变的,所以“不恒”。“相续”,由每一个思想、每一个情绪连带像水流一样、像电波一样连续起来,一个假象存在的一个我;而且我们的思想同我们的情绪“待众缘故”,它靠各种因缘引起。譬如假使现在我们马上输血给人家,输得太多了就昏了,就疲劳想睡觉,什么都不想;因为这个外缘把我们引走了嘛,这个物理的、生理的作用引走了。假使我们现在忽然给你增加很好的新血输进来,精神特别好,一夜睡不着,这个也是外缘进来,这个外缘进来不是我。
“余行余色,亦非实我。如虚空等,非觉性故。”除了生理内在的这些东西以外,“余行”,其他的,这个动能、生命的动能。譬如我们睡眠打坐,它这个生命动能还在动,血液还在流行,这个“余行”。“余色”,譬如我们洗澡,人身上一摸就有脏的下来,细胞的新陈代谢;眼睛睡醒了有眼屎,这些是“余色”,排泄出来的。“亦非实我。”这些都不是我。因为这些东西最后还化空了的。“非觉性故。”中间我们生命那个觉性能知一切,那个是不变的,他说都不是这些东西。
“中离蕴我,理亦不然。应如虚空,无作受故。”你说我们这个肉体生命存在中间,要离开我们修行,要跳出这个肉体以外。譬如有些人修行的观念,认为出定了、入定了一定从头顶啊、从这里、从那里好像有个我跳出来,好像青蛙跳出了那个水桶一样,好像得道了,他说不通的,“理亦不然。”他说这个道理不通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那个“我”同虚空一样是遍满虚空了,“无作受故”,这个身体平常就没有作用了。他说这都不是道理。
他说,后面讲的:“后俱非我,理亦不然。”就讲,相反地说,认为这个生命的身体、肉体存在、五蕴都不是我,就是四大,那也不合理的,也有偏见了。
“许依蕴立,非即离蕴,应如瓶等非实我故。”我们现在后天这个生命,离开了肉体这个生命、五蕴以外,你找不出一个作用;它的现象、它的作用在哪里表现,你找得出来吗?他说现在我们知道研究“我”这个东西,我这个生命究竟有我、无我,还靠这个脑筋还存在、脑细胞还在,还有思想、还有生命。所以呀,“许依蕴立”,因为五蕴存在,所以建立今天后天这个我在活动。“非即离蕴。”并不是说离开这个生命肉体啊,那这个生命的肉体那就是像什么?像一个空瓶子了,“非实我故”,这个肉体就没有我了。他说那也不通的。
所以举出来社会上、世界上这许多关于求道,“我”,什么是真我?什么是道?什么是佛法?追求这个,求真理,真理只有一个嘛!不管哪一种宗教哲学,世界上真理只有一个;各种的人研究表达说法不同,那么把各种不同方法讨论这个东西的大体都归纳起来,再来批驳。
“又既不可说有为无为,亦应不可说是我非我,故彼所执实我不成。”再有一个理由。所以我们生命的真我,你不能叫它是有为法,有为是有所作用。譬如我们练功夫啊、练气功啊,大家去学各种功夫,练各种方法,无非是想我这个生命保持久一点。然后练了气功,气就是我了,就是道了,这都是错误的观念,这些有为法是靠不住的。刚才这位一个朋友跟我讲:哎呀,有一个同学在美国,一下就死了,他本来生长在美国。我说好可惜啊,他才三十多岁。这位朋友讲,因为他是专门修那些有为法,做功夫啊,做各种功夫,修有为法,练气功的,我们几十年看得多了,最近看得更多。
最近还有个朋友,就练什么…躺在床上好几个月,那就是植物人嘛,变成植物啦。你说他死了,可他还有呼吸,活着,你总不能把他杀掉吧,那谁也做不到,中国的医生谁都不肯做这个事。其实他活着吗?实际上看他比死还痛苦。一个人是植物人,而且本人痛苦如何且不管,招呼病人的人痛苦,更痛苦。所以修有为法的,有为…。而无为是完全修空,一切放下,不过做不到的,无为法几乎没有人做到。那么你是修禅宗的,放下,一切空,谁能真空?真能放下?坐在那里:“哎,我放下了!”“你放下了?”“放下了。”你看,就是这一下就放不下了,因为他觉得自己放下了,这就是有为了。所以,生命的真我,不可以认为它是有为法,也并不是属于无为法。有为无为是方法的问题,以本体论而言,勉强叫它无为,那是很勉强的。所以“亦应不可说是我非我”,这个生命的究竟,那个东西,不要拿世俗的观念认为有个我,或者是没有我,“故彼所执实我不成”,所以他们,前面包括佛的过世后的那些弟子们,执着了实在有个我的存在,或者认为本来无我的存在,连佛弟子们的这些观念还是错误的,是不通的,就在佛过世后,学派分出来的弟子们。
“又诸所执实有我体。为有思虑为无思虑。若有思虑应是无常。非一切时有思虑故。”我们一般人所执,所坚决认定,所执就是执着,佛学的专有名词,拿我们的话讲,就是很坚持地认定:实实在在有个我,这个生命有个我。那么它现在提问题了,为有思虑为无思虑?那么这个我有没有思想呢?能不能思想?比如我们学西方哲学的人都晓得,我们常提到西方哲学家笛卡儿的名言:“我思故我存”。因为我有思想所以我存在,相反地说:我无思呢,思想没有了,我也没有了,所以很重视思想与我的关系。对此佛学里的唯识早就提到,这比笛卡儿的哲学早一千多年。就是说:你认为我,我这个东西,这个体是有思想。我思想,若有思虑?假如你说有思想应是无常,因为思想本身是靠不住的啊,它是无常的,它不存在。所以西洋哲学里有价值论,所谓逻辑这些观念的产生,因为你是靠思想来研究这个本体,那你思想本身是不是靠得住?先要把思想本身研究一下,所以产生了研究思想本身的方法、逻辑,乃至对思想本身的估价,看它的所谓价值功能到什么程度。不然你这个工具用错了,用思想来推测宇宙的那个道体,如果这个工具不对的话,那不就是上当了嘛?所以西方哲学有本体论,价值论,对思想本身的研究产生逻辑,乃至于人生哲学等等。所以这里提到:若有思虑应是无常,思想本身是靠不住的,你今天的思想同明天将来的思想变动太快,应是无常。而且非一切时有思虑故,人的思想并不是随时有的,比如夜里睡觉时,你就没有思想。若这一段没有思想,你这个我到那里去了?当然你也可以答复:“我在睡觉。”可睡觉有思想啊,我们要注意,不要认为睡觉没有思想,你那个思想在睡觉上,“哎睡觉,我睡着了,这样多舒服啊!”这个思想是把舒服,觉得那个休息状态,那个睡眠的思想,排列的那个东西很长,等于我们抽一只烟:“哎,这嘴里太好了!”慢慢地抽,舍不得,慢慢地抽,喝一杯很好的酒,舍不得一口喝完,慢慢地。那个睡觉的思想就是贪恋那个懒的境界,躺在那里慢慢地欣赏。实际上在睡眠中间还有很多细小的思想。就象上两次我讲的,你看人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就要动一下,不然就是肉跳两下,他都是思想在动,不然就是指头弹两下,脚指头翘一翘,他在思想,脑神经在想,不过自己一想马上就过去了,在睡眠状态下不知道。所以说思想这个东西非一切时有思虑故。
“若无思虑应如虚空。不能作业亦不受果。故所执我理俱不成”假设你认为所谓真正的我是没有思想的,没有思想那就同这个虚空一样啦,同我们地球的虚空一样,不是太空。这个虚空是有东西的,那个东西就跟虚空一样。这个虚空自己本身是靠外缘才能起作用,没有外缘的作用,它不能作业,不能作为,也不受果。虚空本身不受果,你把香水同臭水一起泼上去,虚空都不粘着,它不受这个果。不能作业,也不受果。那么认为有个我没有思想,说理俱不成,在逻辑上理论不成立。又批驳了一段。
“又诸所执实有我体。为有作用为无作用。”所以说唯识的逻辑观念非常重,一点一点地反驳,辩驳。那这有一个理由,你说执,坚执认为,认定,有个我,我的体,它是有作用还是没有作用?上面讲有思想没有思想,思想是一个现象,作用是一个原则,若你说这个不是同上面一段一样嘛?这是两回事,在逻辑上是两回事,你不要当成一回事,是有作用还是无作用?
“若有作用如手足等应是无常。若无作用如兔角等。应非实我。”我们的手和脚是有作用的,手可以拿杯子啊,拿出表来看,你说你那个我有作用,请你表达出给我看看,除了手、除了脚,你表达不出来。但是手跟脚的作用也是无常啊,这个手不会永远抓一个东西的,多抓一会了你会痛苦,要放开的。那么你这个我是无常啊,不是永恒存在的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