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情,这个有情我们做个比较,等于我们的文化(不是完全一样,相当)提出来,我们在《礼记》上讲人,现实地讲,人分两方面,情与性。比如七情六欲为之情,情感。性,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在春秋战国以前儒道不分家,儒墨道都不分家的,认为这个性是至善的,人性本来至善,那么这个性同天、道是和一的,包括形上和形下的,这是我们祖先们固有的文化。那么他们印度所讲的有情的情,同我们所讲的情差不多,也可以说几乎是同样,换句话讲就是感情,我们普通讲的感情,就是最难舍的,就是情,欲还容易断,爱也容易断,最难断的是情,情是很难断的。他说一切生命受用的情,这个情是一个东西。剌阇就是一个微尘,就是物质的,实体的,有质的,那个东西最初最初有质的,我们勉强拿现在话比方,把他提高一个层次,把这个数论学派思想提高一点讲,等于说是电子、原子,实际上它本身这个微尘就解释到这里为止,没有解释的很清楚,这是我们把它提高了。
佛法后来也说到微尘,还可以分析,这同数论学派不同,佛说的,微尘又分七种,七份,这个里头仔细讨论起来有很多的内容。所以这个数论学派认为微尘,我们把它提高一点就等于原子。这个答摩呢?我们常常看到佛经里有答摩,达摩祖师也是答摩,有些论也叫答摩里伽,这些不同答摩的音是有差别的,当时都是翻音。这个答摩就是愚痴,没有智慧,普遍是指黑暗,相等于佛法所讲的无明,但是后来佛绝不用这个名称,避免名词上的冲突,所以后来佛学上有无明的出现。他说这个我能够思想,能够有感情,这三个东西合拢来,因为有这三个东西合拢来的关系,这三股力量合拢来,等于三元,拿西方哲学来讲,他这个我是三元论,不是二元论,三样东西合拢来。所成大等,构成物质世界,物理世界的二十三种现象。如果再分析数论,这二十三种的这个分类,这些东西如果一个一个地讲,我们现在的《成唯识论》就不要讲了,只讲他的理论恐怕就要搞上几个月,我们现在简略地过去,大概的名词抄了一下,其实他的每个名词的内容都有其一套理论。现在看《成唯识论》本身对它的辩驳:
“然大等法三事合成。是实非假。现量所得。”这个还不是辩驳,这是数论学派的理论。他说由这三种元素,动能构成了现象界的大类。这个大字翻译成中文不但佛法里有,其它印度的各种宗教,哲学学派都用了,我们普通翻译为四大,地水火风,就包括这个大类,归纳法,这个叫做大。他说,这些现象界的大等法,这些现象都是这三样东西,原动力综合起来。等于我们做豆沙包子,豆沙、面粉、白糖,三样东西合拢来,包起来。他说是实,真有这个东西。这个世界上这个是实,真有这个东西,非假,不是假的。这个东西出现了,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各种现象,是现量所得。注意了,所谓现量、比量、非量是因明学里的名词,换句话说,是印度逻辑学里的名称。现量、比量、非量并不是唯识学专有的名称,后世的唯识是拿印度因明的这个名称,把它收纳进来,辨别心识的作用。所以你不要看到这里说“哎呀,他们也讲现量。”现量这个名词在印度哲学里本来就有,佛法是归纳。所以你看了这个就晓得,释迦牟尼佛就好象我们的孔子一样,把上古的文化做了归纳的整理,变成佛法。所谓十二因缘啊,都是归纳的整理,三十七道品也的归纳的整理。过去印度的各种哲学有很多很多派,其中有类似的东西,对的加以整理,不对的把它删除,如孔子的“删诗书,定礼乐。”把它确定下来,比如,唯识在印度已经有了十一乃至十二个识,佛法把它归纳裁定成八识,后面多余的都包含在第八识里,够了,这是真理的关系。这是讲到现量名词时我们要知道的。所以说:这些现象界的大等法,大包括物理世界的大类,是真实的,不是假的,就是现量。我们看到的这个世界青的是山,绿的是水,月淡风清,这都是真实的,是现量的境界。这是讲数理学派的哲学的理论,我们唯识学的这些大师们把它们归纳起来,就是这几句话,要点的要点。下面加以批判:
“彼执非理”他们认定的这个哲学思想不合逻辑,非理即不合逻辑,经不起推理。
“所以者何”呢?什么理由呢?因为“大等诸法多事成故。如军林等。应假非实。如何可说现量得耶。”这个地方我们顺便就看到因明了,所谓因明的论辩学问,能建能破,建立自己的宗旨,批驳别家的错误观念。但是因明的应用,有时侯只破不建,破掉邪见但自己不建立,所以“你讲什么?”“我没有讲什么。”因为无我,空,就用不着建立,建立一个空,就已经有尾巴在那里了,也不对了,建立一个无我也不对了,在论辩上讲,所谓堕在负门就错了。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因明论的方法。彼执非理,是已经将结论放在前面,不合理,拿现在的话讲,不合逻辑。大等诸法多事成故,现象界的地水火风,凡是有固体实质的东西,即是大等。诸法是包括了一切,比如我们看到的山,看到的石头,看到的茶,看到的水,乃至看到气候的风、云和雨,多事成故,它是由很多的因素汇合来成的。
换句话,佛家把这种汇合叫做因缘所生,现在不用这个因缘。他是先讲他的,就是说,站在你家里,且讲你家里的事,不把我家里的习惯带到你家里来说,所以因缘二字不谈,只讲他的。大等诸法多事成故,应该是很多的因素合拢来的。比如我们看到一块泥巴,泥巴是粘了水的一个一个灰尘凝结起来的,泥巴离不开水啊,很多的因素成为的。如军林等,军是军,部队,林是树林。比如我们看部队,“哎哟!你看,好伟大!”阅兵的时候,一百万人的部队,一个人一个人加到一百万,合拢来组成部队,军。林,我们看原始森林是一棵树一棵树堆起来,叫做一个森林,叫做丛林。所以我们看到现象界的大类是多事合成的,犹如军队,犹如树林一样。应假非实,如果把很多的人,比如到现在到我们十一楼来看:“哦,那个课堂里很多人。”“有多少?”“一批。”“哦,有一大批人。”这是我们普通的说法,这个大批人就包括明光法师啊,包括我的师兄老法师啊,包括大家、大家、大家…男女老幼合起来,这是很明显的。所谓讲一大批人,这是假设的一个名称,没有实际内容,分析起来没有的,应假非实。假像构合拢起来,好像有一个大批,有一个东西,但分开、分析起来里面没有东西的,所以如何可说现量得耶?怎么讲是现量呢?这个讲不通的。一个人都构不成现量的,等于我们讲一个人,这个人是什么?是一个名词,是代表我们的这个身体,及我们这个身体所发生的思想、动作等看不见的这一面。现在我们这个身体,他说你这个大,分析了以后,头发、眉毛、嘴巴、外形,里头五脏六腑组合拢来一个存在。你分析它,把头发归头发,眉毛归眉毛,哪一样是你呢?没有一样是你嘛,那么怎么讲是现量所得呢?
“又大等法若是实有。应如本事非三合成。萨埵等三即大等故。应如大等。亦三合成。转变非常为例亦尔。”因明逻辑的论辩。他再说:你说现象界的四大,大等法,假定是真实有的,应如本事,应同它原始的功能是一样的,非三合成,不需要靠三样合拢来。比如泥巴永远是泥巴,水永远是水,是不要靠外面因缘凑合变拢来,事实上水也不是水,因缘变拢。在座的同学们研究佛学,佛学跟他不同就在这里。又比如说,我们唯识学家不大承认的,但过去我们拿来很容易懂的,《楞严经》上讲水:
“水性真空,性空真水,周遍法界,宁有方所?循业发现。”如果拿这个跟他们的这个哲学思想一辩啊,那看到佛学的崇高啊,那真是崇高。再看这些哲学学派,好像好可怜啊,在那里转啊,转了半天。但是对于专学哲学的则是有趣的很,转啊转。不过哲学在中国不大发达,现在更落魄了,中国的民族文化喜欢文学,不大喜欢啰啰嗦嗦,分析来又辩,辩了又论,论了再分析,再辩,哎哟好啰嗦。看到尾巴就晓得前面有条牛,“哎哟,那边冒烟了,哎,不是起火了吧?”这就是中国人,如果讲科学,“冒烟有什么关系!冒烟不一定起火啊。哎,研究研究看。”“哎,真烧起来了!”“哦,真的。”他要求证,这是逻辑,所以现在就是讲这个逻辑的方法。
大等法若是实有,应如本事非三合成。那么你所提出的萨埵,即有情,有情是人的那个情感,情是什么东西?看不见,摸不着。微尘,物质的东西,看得见,摸得着,两样啊。胡涂是什么东西啊?头脑还是什么?所以这三个东西是各有各的自体,各有各的范围,它是怎么凑合拢来?比如我们建房子,要三成沙石同七成水泥合拢来,构成这个墙壁。或者是四六分,再加上水合拢来,三样东西才构成墙壁。那么你这三样东西怎么合拢呢?即大等故,你认为这三样合拢来变成这个四大,大类,现象界的成分里有这三样东西,应如大等,亦三合成。他说,好了,这四大本来很明显地看到,比如变成墙壁,是由水、泥巴等各种因素变拢来,他说,那么你的那个原始的三个因素,比如有情里头,那个有情也不是顺便有情来,有情里还要有别的东西合拢来,才能产生情的作用啊,那个情,感情思想的作用是怎么合拢来的?是转变非常,就是说,你们说这三样东西转变合拢来成物质的境界,又不是定力,不能确定,这个理论也不能确定,这些现象随时变出来也不能确定,都不是永恒存在的,等于说你这个理论基本上不通,站不住的。为例亦尔,是说这个理论的根本基础不对,那举的例子等其它的可想而知。
那么详细的这些东西在大藏经里都收罗有,佛经当时的翻译,就是堪称佛教,及古代的佛教大师们,这些外道的思想在大藏经里都有,都收罗进来了。绝不因为那是外道的思想,就看都不看,翻译都不翻译,玄奘法师都翻译了。乃至包括《摩尼经》都翻了,外道的经典都给他保留起来,给后来人研究,这就是古代佛法大师们的胸襟气派,你看佛菩萨的精神是保罗万象,你们的经典帮你翻译了。所以玄奘法师的翻译场里面也有景教的人,就是过去的老的基督教的神父,从外国来的,那么唐太宗都派去归他管,在他的翻译场里拿薪水,受到很好的招待,帮忙一起翻译,他们也参加了外文的翻译。玄奘法师还帮他们把他们的经典也翻译过来,《摩尼经》什么都有啊。那个时候的传教士,不是牧师了,牧师是后期的,等于老的神父,在唐代那时传过来的叫景教,即老的基督教,前身,还有祆教,摩尼教,犹太教等。这是顺便给大家带出来。
“又三本事各多功能。”我想在座的中国青年听了这些论辩非常没有兴趣,除了少数学逻辑、哲学的同学还可听听。因为我的习惯,从小也不大喜欢看,不过后来为了教别人,自己不能不下功夫了,因为我的个性也是喜欢文学化的:“哎,东边冒烟,西边出火了!”“哎,大概就是这样,差不多。”酱油跟醋两个颜色差不多,要不然酱油里加一点醋,那个味道特别好啊,就是那么含糊。所以西方文化同中国文化不同的重点在这里。所以你看外国的同学来听课,他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,你说“东边冒烟,西边一定起火了。”他说这是瞎扯,这是不一定的,不能讲一定。三样本事就是有情,微尘,痴暗,这三样本事各种功能,“体亦应多”,比如感情有多方面的发展,微尘是物质,物质有各种各样的元素,所以它的各多功能,体亦应多,它原来的体也应该这样。“能体一故。三体既遍。一处变时余亦应尔。体无别故。”那么这三种东西合拢来,每一种东西都有多方面的作用,能变之体只有一个,那么你又讲三样,等于一个政治体有三个人集体领导,究竟谁做主呢?三人都做主,混乱了。“三体既遍。”“一处变时”,一个变了,那两个跟着变;那两个不是主体了,变成附属体了,“余亦应尔,体无别故。”他说你那个体段同这个作用差别分不开了。相反的,“许此三事,体相各别,如何和合共成一相?”相反的理由,“许此”就是承认这三种,体跟现象各有差别,它怎么样混合成一个呢?
“不应合时变为一相,与未合时体无别故。”你说这个是作用的关系,它不应该合拢来的时候,各个各的。譬如一个家庭,这是一家人,这一家人有爸爸有妈妈,有儿子有女儿;现在要合拢来就是他一家人,这是合拢来。“不应合时”,到了家里去,爸爸还是坐上面,女儿站在旁边,儿子要去扫地,就是“与未合时,体无别故”,这个作用不同。
“若谓三事,体异相同,便违己宗,体相是一。”如果你假使认为这三件事情“体异”,它的本体的功能、本来的功能不同;“相同”,起了现象是一样的;“便违己宗”,你自己的宗旨违背了,你自己的理论建立不起来,违反逻辑的原则。
“体相是一,体应如相。”(如果)体跟相是一个、体跟相是同一的,那么体和现象应该是一样的。因为这一派数论学家讲最高的那个道是什么东西?叫做“冥然”。最高那个道,道是看不见的,也没有颜色也没有什么,是“冥然”,什么都没有。冥然不是空哦!
这个里头我要顺便带着岔进来。老是辩论这个,我相信据我的推想,你们诸位年轻同学会觉得干燥无味,不是甘草无味啊,甘草是甜的;这是干燥无味。因为我们不大喜欢这些论辩,可是在西方人很欢迎。
现在岔一个故事。数论的最高那个道是“冥然”,这个是它的体,所以得到冥然。所以后来中国的佛法的大师有时候用错了这个字,认为我们得了道进入无念境界也是冥然,很严重的错误。第一,名词上的错误;第二是见地上的错误。为什么?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