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开始读书时,六岁入小学。小学学些什么东西呢?洒扫应对,先学做人。怎么样扫地,怎么样摆桌子,怎么样拿碗,怎么样吃饭,怎么样对老师行礼,怎么回去对爸爸妈妈行礼,做人做事的一切,洒扫应对。看到长辈讲什么话,不是你啊、你啊、我啊,不可以那么讲,不是这样的,现在没有这个东西了。洒扫应对现在的新名称叫做生活教育,现在我们讲了半天,没有生活教育。所以任何一个学生看到就烦。经常有年轻的走上来,我说:“你坐下!”有事情出去,故意让位,好让他背面谈两句话,结果有学生坐在旁边:“嗯,这个看上去一定有好听的。”他还公然坐着,还把衣服一拉,坐得更端正听!前两天,我说:“你出去,人家约了要讲的事,你知道不知道?”“是,我以为老师还有好听的叫我听。”他还补充这句话。你说他还是教书的,我说:“你怎么搞的?”后来又把他叫进来骂,洒扫应对都不知道啊!像我们出门,察言观色,一看态度就懂了嘛。我说世界上的人都没有秘密的,当他在痛苦的时候,不愿意人家知道的时候,你就不要听了,就走了,让他重叙心里的痛苦,讲完了就好了。其实谁有秘密?大家都有秘密,但到了几十岁后还找人讲呢:我当年如何如何,什么秘密都愿意讲出来,可见人类没有秘密的。秘密是在短暂的那个时候,可是在那个时候就要洒扫应对中啊。
所以我们小时候先了解名,中国字,学外文也是一样。所以中国字一个字有时候代表了好几个意义,你要认得。一个学问最好,最了不起的人让他当场写两千多字,他写不出来。平常我们有一千多中国字认得就是学问好得很了,够你用了。所以你看看那个梁心慈写那个《千字文》之难啊!一千个中国字,要都不同的字,要把它们逗拢来,变成意义,包括了历史文化的全部。这个人写的之难!梁武帝命令他:一夜要写一千个不同的字。一夜写完之后,第二天头发、胡子整个白了。不然要杀他的头,故意整他,他硬是写了这个《千字文》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”我们小的时候念的,“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”,天文地理都包括进去了。所以你把《千字文》都解释完了,你中国文化的基础差不多了。这即名句。因此我们中国到现在为止《康熙字典》上有十万多个字,真正平常用的有两三千个字就是大文豪,大文学家了。英文不同了,英文是每个字,每个名称。所以英文一两百年前的书不是专家读不懂了。像我们这个名句搞下来,五千年的文化,到现在一看还是懂。因为经过训古这个功夫了,没有言语的隔阂,没有地区的隔阂,没有时代的隔阂。照现在白话文这样乱搞,将来不得了,你看嘛。将来很多事情,这个文化非变不可的,这个问题大了,不多讲。讲到名句,文字的问题。
名即名称,句即把每一个观念逗拢来构成来一个句子,叫做名句。把每一句话每一句话连续起来很美的,叫做文章即文身。所以你看唐太宗的文章:“松风水月”,你把名句分开,松是松,风是风,水是水,月是月嘛。这在逻辑上是不同的啊,哎,结果一兜拢来:“松风水月”,名句逗拢来变成文章,“未足比其清华”就变成文身了,就这样美!所以名句文身要搞清楚,现在解释这个。
“契经说故。如契经说。佛得希有名句文身。”这个问题很多了。佛经上说,佛啊悟了道,一个人悟了道,希有,不是世间能够做得到的,所以的文字、句子都通了。这个话头你们参参看,我想你们年轻的同学都有这个话头啊,所以你们不大努力。我当年也上过同你们一样的当,上的不多:认为一悟了道以后啊,英文不需要努力了,一打坐就通了,开悟了。哎,“佛以一音声说法,众生随入得解。”佛经上说,佛只要一个音声讲话,一切众生都听懂了。所以只要成佛,何必学英文呢?文都不要学,只想悟道。再加上佛经上说:“须发自落”,要出家头发都不要剃的,自己掉了。那眉毛掉不掉呢?只掉头发啊?哎呀,“须发自落”,是讲自动地去把头发剃了。开始我们看佛经,晓得:哎呦,“须发自落”,头发就光了的。所以看到法师们光头啊,非常正规,须发自己掉了,后来想想,他的眉毛怎么不掉啊?都掉光了,这个人变成什么东西了?黄瓜一个。这个不好看嘛。“须发自落”,是自动去掉了。
“佛以一音声说法,众生随入得解。”那为什么还要玄娤法师去取经呢?当时他一句话讲出来,中文经典就有了,中国人都听懂了。再说啊,佛的“广长舌相”,那个舌头一吐出来,遍覆三千大千世界。我说:“佛啊,你不要吐舌头,一吐舌头我的衣服都晒不干。”因为太阳都给你遮住了嘛。所以研究佛经要智慧啊,这些都是法身上表法,法身的境界,不是讲这个肉身。佛来照样要学英文。如果要到中国来,照样要学中文,不过快,智慧高嘛,一听就懂了,快得很。这些地方也是这样执着。经上说佛得希有名句啊,佛文章不要学的?你看看释迦牟尼佛,他的文章十几岁就学好了,怎么不学啊?所以你们光想懒,想悟了道,那么你去悟去嘛,又不好好去悟。光以为自己成了佛就什么都懂了,没有这回事啊,都要努力过的。所以这里的错误也是一样,所以经典上说:成了佛得希有名句文身啊,自然文章就好。哎,你不要有这个错误观念。“此经不说异色心等有实名等,为证不成。”你引用佛经拿来证明这个理论不成立。
“若名句文异声实有。应如色等非实能诠。”所谓名相,一个句子,一个文章,都是为了记载、表达意识上的声音,这个声字不一定是讲话的声音啊,什么呢?心声。这个有个经验,像我们年轻时学佛,修道,挂了一个静语的牌子,不说话。结果我的一个和尚朋友他很想跟我说话,我就是不说话,禁语。我那个和尚朋友:“哼,你挂牌子有什么用?你禁得了你的心声啊!”哎呦,这句话真是一棒子啊,把我(惊)出一身冷汗。不对啊,外表挂了禁语牌不说话,肚子里还在说啊。而且无聊起来,自己还在里头吵架啊,这个自己跟自己两个在吵架,这个心声你禁不了。真到了心声也空了,那行了,那入了观音法门。这个道理你注意啊。所以名句文异声实有,这些代表音声、声音,如果说文字、句子假设真有它的存在价值,那美国的朋友来一看这个书就懂了,因为文字、句子自己本身的功能。它没有用啊,它是白纸上的黑体啊、线条啊,必须要经过唯心的作用,说了以后才懂得这个意思。所以名句文身应如色等,非实能诠,这个颜色等等就是代表了颜色,颜色代表了什么意思,加上意识的作用啊。
“谓声能生名句文者。此声必有音韵屈曲。此足能诠何用名等。”进一步说我们人类的声音不是文章啊。什么是声?比如我们念咒子是声,“嗡嘛呢叭咪吽”是声母,什么理由?你说:“老师啊,这个咒子代表什么意思啊?”不要问,不给你解释,解释了你不能成道。你不问念错了,念成“嗡嘛呢叭咪牛”都可以,你会成功,会证道,这是声。要加上音,声加上音,两个拼拢来就叫做韵,诗韵的韵,那就有语意了,代表了语意了。“啊”是声,加上时间、空间及各种表情才晓得“啊”是什么。舒服也叫“啊”、痛死了也叫“啊”、挨打也叫“啊”、吃的好吃叫“啊”,惊讶也叫“啊”,所以“啊”字的意义就多得不可思议,无量无边为之“啊”,“阿弥陀佛”,因为它的意思是无量无边。善、恶、是非统统,万法都包括了。这是“啊”的声。名,只要这个声构成了文章的话,如果变成唱歌,歌要使人听了掉眼泪,听了会笑起来,此声必有音韵屈曲,要加上韵配拢来,“啊呀!”就晓得叫了。加上一个“呀”那就不同了,音韵一加上就不同了,此声必有音韵屈曲。此足能诠,因此它能代表人意识上的一个东西,晓得是什么意思。何用名等?这不需要用一个名,名就是名言、名词。
“若谓声上音韵屈曲即名句文。异声实有。”假定你认为声音的上面加上音韵,这个弯弯曲曲、高高低低、抑扬顿挫,所谓屈曲就是抑扬顿挫。就是我们讲中国文字的四个阶段:抑就是把这个声音向内收;扬就是向外发展;顿是停留一下;挫就是曲折的声音,弯弯曲曲有曲线,声上音韵屈曲即名句文,这样叫做文句。异声实有,认为文句本身的功能,它有它独立存在的道理,他说如果你有这样的观念,你错了。
“所见色上形量屈曲。应异色处别有实体。”那么你看一个画面,画面上的曲线,乃至画面上的颜色,弯弯曲曲的,应该离开画面之后另外有个单独存在了?其实不是。一副画,我们看起来是画,你把它分析了就不是画,它是每个曲线逗拢来。所以我们看好多画:“哎呦!好伟大!你看,那么多火花。”你分析了一看:这个家伙乱涂,在上面那么画个圈,那么泼一泼墨,我们观念错误,逗拢来觉得是火花,颜色就是这个道理。
“若谓声上音韵屈曲如弦管声非能诠者。此应如彼。声不别生名等。”所谓音声上面声跟音两个加起来,抑扬顿挫。他说:我们乐器上面表达的音声非能诠者,是听起来好听。我们说:“这个人琴弹得好啊!”“他弹什么东西啊?”“《高山流水》。”碰到我这个牛啊,对牛弹琴啊。我承认我是牛,我听了都差不多,反正“叮叮咚咚”的。你说高山流水,我也想得到啊,“嘚溜”那就是水流的痕迹?那是你意识加上去的幻想啊。琴弹得“嘚溜”是流水流得很急,我还觉得是谁跌倒了那个地方,摔得很痛啊:“哎呀,我的妈啊!”听起来不是一样?都是人类的幻想,意识加上就如弦管声。所以乐器的本身非能诠者,它并不是表达这个音声,人的情绪、思想配上,诠即解释。解释起来我们加以理解这是什么声音,这个能解释是你的意识,不是声音。
“若能诠,风铃声等应有诠用。”如果声音它本身就能解释的话,那风吹铃铛响,你问:这个铃铛是什么意思啊?铃铛没有意思,风吹响了,啲哩当啷。哎,但是你说没有意思啊,这句话,我们题外生枝,讲一个历史故事,就是根据这句话:佛法初到中国来是靠哪一个?佛图澄,这位有神通的和尚来弘扬佛法,佛法就有。所以你们法师们要到外国弘扬佛法,先得定,修好神通,飞机票不要买,这里说,明天就坐在纽约大厦门口了,白宫大厦门口了,他就信了。开始来的佛图澄他有神通,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胃脏了,到溪边坐那么一抓就拿出来,翻过来,胃洗洗干净再塞进去。那个时候没有电灯,看书怎么看?他胸口有一点棉花,要晚上看书时把棉花一拿开,你看就着电灯光,那本事大啊。帮助南北朝时最坏的那个胡人,暴虐,杀人无比的石勒,自称是赵国石勒。可是这一位当皇帝的,是蛮子皇帝,就是佛图澄吧。有一天他要出兵打仗,叫他的国师师父坐在旁边,坐在那里忽然风吹铃响,风铃啊。“师父啊,这是什么意思啊?打仗会不会打胜?”他说这个铃声讲什么,师父有神通。佛多澄讲几句梵文解释,我也讲不来。“嗯,铃声告诉你这次出兵就打胜仗。”“好,那出不出兵?”“出兵。”“师父还有什么吩咐?”“少杀人。”“好。”听话,就打了胜仗。
所以这个风铃、铃语就是佛教上的历史故事,这个佛图澄能听铃语。实际上在中国,这套学问叫做什么东西呢?风果之术,风,头上一个角,风角,梅花术啊都是这一套来的。风吹铃语,也叫塔铃之语,佛塔上面风铃吹的响,是佛在说话,所以娑婆世界佛也都在说法。可是到了明朝,苍雪大师有一句诗,引用了这个典故。明朝末年的时候,苍雪大师有两句非常沉痛的诗:“佛也辞世难救世,”就是这个时代佛亲自来都救不了这个世界,“铃声遮莫问图澄”。这是明朝苍雪大师很感慨、伤心的诗,对时代的伤心。“佛也辞世难救世,铃声遮莫问图澄”。你看这个现象,不要问神通都知道,何必问佛图澄呢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