所谓烦恼不是痛苦哦，我们每个人每一分钟、每一秒钟，随时随地都有烦恼。譬如说坐到这个位子上，觉得背上很热，空气不流通流汗，凳子不好坐，都很烦，都是给我们不痛快，不快乐就是烦，不快乐的烦的事情是恼，很苦恼，但是没有到达那个很痛、很苦的那个程度，不是痛苦。那么，烦恼障随时都存在，坏的叫做坏的烦恼障，好的事也是好的烦恼障；善恶是非泯除了，无烦恼障才得道。烦恼障完全泯除了，证得是什么道呢？小乘罗汉道，了了烦恼空。但是还有一个障碍存在，所知障，也是个烦恼。
对空性所见的程度够不够？譬如说我悟了道，道是懂了，人也空了，打起坐来也可以一定定它三年、五年，或在一定可以半个月、一个礼拜，都可以定下去，这就是道嘛？但是我为什么没有神通啊？为什么不能放光啊？为什么不能在空中飞呀？这些等等，所知道的越多，障碍越深。等于我们普通的话：一个人知识越多痛苦越大。
所以，一个人教育越学高了，知识越多了，痛苦越大，而且人更懒。现在我加一句。以现在我的看法，教育的普及，教育越受高了，他的烦恼越多，莫名其妙的烦恼越多，而这种人啊就没有用了，不管男的女的，教育程度一高了就懒了，就觉得：我是读过书的大学生，这个事情不该我做。谁做哇？最好是妈妈做、爸爸做，我坐在那里享受，都变成这样了，这是很糟糕的事。
这是所知障。所知障有时比烦恼障还难除，难去掉！譬如一般修道走岔了路，走到外道，修到魔道里头，你说这个不是，他绝不信，绝对不信。因为他先入为主，他的所知障已经障住了他的清静光明的自性。所以这里讲：这一切的道理但“依有障”有障碍；“无障”无障碍而“建立”。
“如瑜伽说。于真如境。若有毕竟二障种者。立为不般涅盘法性。”《瑜伽师地论》，弥勒菩萨的，这个唯识宗的大论讲：他说一个人，有些人的种性，我现在才想起来，现在新引用的教育的名称叫做“性向”。一个孩子生下来，我们现在拿教育的新名词来讲，要注重性向教育。一个孩子呀，要观察他。乃至你们年轻人自己结了婚，生了孩子（像）打牌一样，如果运气不好，你两个人合作生了一个孩子，天生白痴，你说怎么办呢？当然原因很多了，白痴，也许你在怀孕的时候吃药吃错了，现在又注重营养，或者营养品吃多了搞不好了，很多很多的原因。那么，如果生下来个白痴的孩子怎么办？你就观察，是个白痴，就向白痴的方面教育，也会有成就哦，也会有用处哦。
明明自己的孩子很笨，非要他去读联考啊，考大专啊，不晓得为了什么。我常常跟这些家长们讲：你们这样虐待孩子，为了什么呢？那个大学毕业有什么好处，我都不懂。当然，我也不敢讲话，人家说：你当然不要哦，哈哈，人家一句话就把我打回来，我就不敢说了。假设我也不是大学毕业，他说：你又不懂，你读不起了嘛，所以你就反对。所以不好讲话。实际上，像我也有孩子呀，我过去的孩子考学校。不管，你去考，考取也好，考不取也好，不要烦恼。考试以前我说：弄这么苦干什么？看小说！真的呀，而且我主张：你不看小说将来不懂得人情世故，做人怎么做都不懂，你死读这个书。像我的孩子们小说看的比我还多。
我说：考取考不取没有关系，考不取回来。像我有个孩子当年联考考不取，我说：“我知道，考不取嘛，我带你吃饭去，玩玩去，不要心里难过。”我说：“准备怎么样？你说吧，考军校也好，考什么也好，我都赞成。如果你真不要考，有气派，不要读书了，你跟我，跟爸爸，九年我包你成就，什么都会！但是没有文凭，爸爸不能给你证明，盖个大印在上面。你要想去到社会上做事嘛，就要去读那张文凭，为了那个大印。”“不干，当军人。”我说：“好！海军、空军还是陆军？”“我要考空军。”“好，我陪你去报名。”报了名开考，一进去五十分钟，我在门口等着。出来了，我说“考完了？”“嗯。”“什么？”“眼睛通不过，有一点近视。”我说“好啊，回家。那就再考别的吧。”“不行。”“那还是读大学吧。”“读大学怎么办？”我说：“家里补习一年再读。”“好。”我说：“照旧，都照你的（意思）办。”
何苦嘛，我们做父母的啊，常常把自己达不到的理想，摆在儿女身上，要求他去给我们达到，这是不对的！为什么呢？读了大学有什么好处？出来不过六千块钱一月，还要求神、拜佛、烧香、磕头（求职），还要去考试，弄不弄得到。结果学电机的跟学水管的，我们要求他来：“哎、老兄啊，你跟我弄好一点，多少钱？”“三百。”拿三百二，“下一次给我方便一点啊。”叫他就快来，一个月拿两万，多舒服呢！我愿意做他们，天天坐在这里讲唯识，把牙齿都讲掉了，没得用。这是讲到性向问题，教育的性向。现在讲性向这个名词，讲了很多空话，就是佛学所讲的种性，同一理由。
他说《瑜伽师地论》，你看他，观察这个人的性向，“于真如境”，什么叫真如呢？成了道、悟道，那个明心见性、成了佛的那个境界，见到那个本体，有个名词叫“真如”。他说，这个人你观察他。他来学道学佛，他对“真如境”，形而上那个道体，他的思想理论认识不够，“若有”，假定有“毕竟二障种者”，他有两种障碍，他永远达不到那个形而上境界。哪二障呢？烦恼障、所知障。
有些人，你看一个人，信宗教的，烦恼多的人都很多哇，因为烦恼多才来信宗教，进教堂啊，天主教做祷告或在拜佛，因为自己有烦恼。虽然并不怕死啊，恐怕胆子并不大，对于死很怀疑，这个就是烦恼障。死后到哪里去？还来不来？又拿不到入境证，再来又恐怕批不准，这个烦恼障都很多。所以呀，你看社会上有些人，他没有宗教观念，没有学过哲学，他烦恼障也多，我觉得比宗教徒还好一点。你说：“不要乱闯，会死的！”“死就死，有什么关系！”我说：“好，了不起。”学了宗教的人还不见得胆子那么大，所谓烦恼障增加。这个烦恼障，有些人你看他心里头没有，所知障很厉害，尤其是宗教徒的所知障。我是感慨这个几十年，经验看下来的。学了圣贤之道啊，他把那个佛学名词、学佛应该怎么样，然后专门去要求别人：哎呀，他怎么是学佛的！你看，看到人也不合掌！自己的毛病一大堆不讲，专门要求人家，这就是所知障，何必多这一层知识呢！？
所以，不能证道有天生不能证道，因为他“有毕竟二障种者”，烦恼障与所知障特别重，这类的人归到什么范围？“立为不般涅盘法性”，永远不能成佛，不能到最高的位子成就。“般涅盘”，“般”就是入，是梵文的翻音，即入“涅盘”。涅盘也是翻音，“涅盘”这个字就是代表清净圆明的意思，清净圆明就是涅盘的这个道理；还有四个字“常乐我净”，永远不生不灭，常；乐，至乐、极乐的，没有苦；我，就是真我；真正的净土。“不般涅盘”者这一类，不是成佛的大乘种性。
第二，“若有毕竟所知障种非烦恼者。一分立为声闻种性。一分立为独觉种性。”小乘的人，有些人天生就是小乘根器。所以，做法师的，做人家上师的，要能够观察他心通，知道宿命通，了解这个人的种性根器应该学什么。
有些人假定“毕竟所知障种”，所知障重，等于先入为主，譬如学佛吧，佛学的理论学了很多，听到修行怎么样修啊，乱七八糟的听了一大堆，所知障已经建立了。“非烦恼者”，但是他心中的烦恼倒很少，就是观念不对，思想不对，譬如思想只晓得认为空了。
譬如说我们一般人学佛，“哎，打坐修行就是不能空！假定我空了，我如果成了道……”我们常常听同学们讲：“我如果成了道就不来了。”我说：“你不来了到哪里去呀？”“不来了，这个世界太苦了！”我说：“这个世界蛮好玩的，有电视看，还有撞火车的，算不定就在街上，汽车还来撞你一下，一下就流血流汗了。蛮好玩的，为什么不来呀？而且你不来，住在哪里？“哎，住在那个涅盘境界。”他以为涅盘就像那个馆子店的大拼盘一样，有个盘可以捏到，可以躲。
这一类建立为“声闻种性”，就是只知道空、只住空，而不知道“性空缘起”；只知道住“空”，而不能起“有”的作用。换句话，只知道出世逃避现实，而不敢入世；只知道自己做个自了汉，绝不敢牺牲自我为他人。真正的菩萨，就是自己立刻要成道了，为了利他人、救他人的时候，宁可牺牲现在的成道去利他，那是菩萨道、大乘道，所谓真如种性者。
这一类的不是，但是这类人好不好，好人一个，无烦恼，可是他的主观观念很牢，“毕竟所知障种非烦恼者。一分”，这一部分建立为“声闻种性”。还有一部分呢，也是这个样子，烦恼少，可是主观的，想住于空、想自己图清净的这个观念的所知障特别重，叫“独觉种性”。独觉就是有些佛经翻译为缘觉，也叫做辟支佛，就是独觉。什么叫独觉佛呢？在末法的时候，前面没有圣人，佛菩萨不出世，后无来者，“念天地之悠悠，独沧然而涕下。”那个时候，独立高峰顶上而成道，独觉无师而通的，这一类种性“一分立为独觉种性”，比声闻罗汉们要高一点。所谓声闻的罗汉是悟四谛法门而证到空性；缘觉们悟缘起，一切法皆是因缘所生，缘聚就在，缘散就空，也住在空上，以这个为究竟，这个就是独觉的种性。
他说：“若无毕竟二障种者。即立彼为如来种性。”有些人天生是佛种性，彻底地没有“二障”，天生没有烦恼障，没有所知障，那么立他为“如来种性”，大乘道，可以成佛。“故知本来种性差别。依障建立。非无漏种。所说成就无漏种言。依当可生。非已有体。”所以讲一切种性的道理，我们现在晓得，一切种性的道理，这个差别，为什么有人，拿普通的哲学道理讲，人类社会的分类：智、贤、愚、不孝、有聪明、有道德高的人，有很笨的、有很坏的，为什么人类有这个等差呢？就是因为自己生来的种性带来的不同。种性何以如此不同呢？“故知本来种性差别。依障建立”，是根据烦恼障的多少与所知障的多少而成立。并不是说这个人是命定的，该成佛的八字，生来就成佛；该不成佛的，这个命中算出来就不能成，没有这回事。算命的道理，老实讲是算什么呢？老实讲也只是算出来你二障的成份重不重，根本上那个本性命运不是凭八字这个命运可以左右的。
所以“本来种性差别。依障建立。非无漏种。所说成就”，并不是说得道了那个无漏种性，这个里头又另外有一颗种子，那一颗种子在里头……不是这个道理。所谓叫“无漏种”性，得了道，证得无漏果。怎么讲法？所以我们倒转来讲，怎么样讲到这个无漏种性呢？“依当可生。非已有体”，像我们得了道就证得无漏了，怎么样（确定）我能不能得道呢？是不是先要算一下命，看看自己的种性？他说：不是这个，这一切是人贵自立，任何人都能成佛，都能得道。所以“就无漏种言。依当可生”，什么是“当”呢？当来，未来的努力。说：现在我开始修了，现在这一刹那就是未来，我慢慢，未来的成就累积起来，决定可以成佛。等于说现在我们没有钱，我从现在起节省钱，明天起我去做苦工，尽量地赚钱，可以成功，不是命定的。“非已有体”，并不是说成佛的人，前生带来的命定就是佛，不是这个道理。这是讲到种性问题。
注：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，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