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成唯识论》58页，大家必须要把握一个重点，讨论什么呢？是讨论我们心性的种性，第八阿赖耶识这个根根具备了一切善、恶的种子。那么，普通人虽然是具备了一切的种子：善的、恶的，乃至无记的这三种，但是，不算是完全发起作用。因为普通人有三种种性缺乏了，就是遮住了：声闻种性、缘觉种性、菩萨种性。除了大彻大悟成佛的人，那么，一切的种子都圆满。一切种子都变成白净识，干净的，光明圣洁了。这是讨论的成佛的道理。
那么，现在引出的问题：我们晓得，一切凡夫众生没有成佛悟道以前，都叫做有漏种性，都有渗漏的，都有缺陷的，同流水一样，这边流过来，那边漏走了，流动的，所以是轮回，有漏的。得了道的人就变成无漏果了。所以我们讲神通，第六种神通“漏尽通”就是无漏，不来也不去。现在，讨论种性里头得道的这个无漏种性的道理，我们的讨论都在这个地方，举了很多的理由。上次我们，后来已经讲过一段。
在我的过去，我同诸位一样，都是从年轻，都是从初学来的。初学的人讨论到这个问题头都发胀，不晓得他讲些什么，搞来搞去。我想，上次我们虽然听过，再来一次，重复一下。否则一问，给你们出个问答题，保险都答不出来，很少数的或者能答这个题，其他的都交了白卷，我们现在注意啊。
“若诸种子不由熏生。如何转识与阿赖耶有因缘义。”假定说，我们本性里头一切的种子，不是由于现在后天的修习、熏习而生起的话。“如何”，就是“怎么样”。怎么样构成“转识”成智、转烦恼为菩提、转凡夫为佛，这个修行之路究竟是怎么样？
“与阿赖耶有因缘义”，因为这个道理，它同第八阿赖耶识自身互相为“因缘义”，有这么个道理存在。
“非熏令长可名因缘。勿善恶业与异熟果为因缘故。”假设不靠现在的熏习——就是说，我们一切的修行啊，念佛啊、做好事啊、打坐啊、行布施、行善道，这是“熏”修，这种修行是熏修，慢慢把它练成了习惯，习惯成了自然，那么，将来的成就、成佛也很自然就成就了，这叫做“熏”修。不是靠“熏”修“令长可名因缘”。那么，“勿”，不是善念、恶念等等“与异熟果”与我们这个生命，生生不已，生死往来这个果报，彼此互“为因缘”。
“又诸圣教。”再说，一切佛说的教理。“说有种子由熏习生。”说我们这个生命里头有一切种性，种性哪里来？由第七识“熏习”了第八阿赖耶识而生起的，开始是这样来的。“皆违彼义”，与这个理论相违背。
“故唯本有。理教相违。”因此说，我们种性里头本来具备有善、有恶、也有无记，这个“理教”，佛的教义，与一切逻辑的道理“相违”背。
我们觉得很痛苦，看这些经文，简单的我们就懂了。我们一个人常常看报纸骂人家坏人：这个人兽性发了，禽兽！骂他是狗啊、猪啊，兽性发了。我啊，站在哲学的立场讲，觉得这种话很不公平。我看那个禽兽啊，猪牛狗马比人善良得多了。如果我做猪的话，站在猪的立场，我要骂我同类的猪，坏猪的话，我一定骂它：你这个人性发了！人最坏了！那么，换句话说，我们任何一个人，没有成就以前，人性里头本来就有兽性，那有什么稀奇呀。换句话，好的动物，善良的动物它都有人性，不要把我们自己人看得太高了。只有佛说的最平等，一切众生，并不一定提高我们人啊。所以一切众生的本性有善的一面。不过，我们人类自吹呀，把好的一面就叫做人性，坏的一面就叫人家兽性。如果我是变猪的话我非常反对，变狗的话我也反对，我应该把坏的一面叫做人性，好的一面叫做猪性。
大家立场不同嘛，个人叫法（不同。）世界上最坏的我看是人。老虎很凶，人还把老虎吃掉了；蛇很毒，毒蛇我们拿来做药，还炖三蛇汤来吃；再把蛇跟猫两个炖在一起，还叫做龙虎羹呢，那个人的花样之多啊，自己叫做文化、文明，实际上是兽性的兽性！可见人性里头坏处多啊，兽性多啊，人性很少。所以，你说这个人具备兽性，我们中国文化骂人，骂一个坏人的话，虽然穿着衣服，骂人家是“衣冠禽兽”，穿着人的衣服，实际上讲他是个动物，又不公平！禽兽真可怜啊，被人随便欺负，不过它没有反抗的。其实啊，人类文化，有了文明才穿上这个衣服，煞有介事地坐在这个台上，好像当老师的那个样子，其实啊，比猪、比狗还不如。
你不要看到生物不穿衣冠，没有文化，如果我们拿一个哲学诡辩的逻辑来讲，你说猪狗没有文化，你怎么知道？你没有做过猪，没有做过狗，算不定它讲唯识比我们讲的还好哦。你很难断定。你说：你这个乱讲，你拿出证据来。诶，你怎么晓得我乱讲，你拿出证据来，谁说狗不懂唯识啊？对不对？！这个道理就是逻辑的道理，这个论辩下不了定论。但是我们有一个定论，现在可以了解：人性里头本来就有兽性，就是这个种子的道理，有善也有恶。岂止有兽性，具备了一切禽兽的心理、个性，我们都有。
智慧不开，一天昏头昏脑，是无记性。好听叫无记啊，在别的经典上就是愚痴，笨蛋！这个笨蛋也不容易笨哦，一个聪明人想学笨，做不到哦，很痛苦哦；当然，笨人想学聪明也很难了。所以呀，那个笨的种性就是无记，好听的名词叫做无记，无记就是笨，记忆力也不够，思想也不够。那么当然，变成人啊，比其它的生物比较好一点，随时可以向好的方面去学，是真的。那么，其它（生物）是不是也如此，也想向好的方面去学，我们不敢说它们没有，也会有。我们到底现在不是其它的生物啊，不要轻视了一切的生物啊！这是我们顺便提起这些道理，了解了现在要讨论的，就是我们本性里头有善、有恶，这个善恶之间怎么转，转识，学佛的道理就是这一转，怎么把自己的这个种性转过来，就能成佛了。
“若唯始起。有为无漏无因缘故。应不得生。有漏不应为无漏种。勿无漏种生有漏故。”刚才我再三提起大家注意，有漏无漏的问题。凡夫的种性总是有漏果，得道的人是无漏果。你说我们这个自性本身里头具备了一切种子，有漏无漏之间这个问题怎么讨论呢？看到他们都在讲理论，同我们真正想念佛、习禅、修持又有什么关系呢？有绝大的关系，这个理论必定要搞清楚，才能够说念佛、参禅、学佛、学密、学显教，再谈成就的问题。
“若”，就是现在白话的“假设”。假设说悟道以后，一切善法才开始生起，“若唯始起”。那么，一切“有为”法，有为法就是我们现在有讲话、有动作、有生死、有来去，都是有为法。“无漏”，是得道的人，是无为法的一种，如如不动了。
这个问题我们还有一个要了解的，再停留一下，对不起。为了帮助大家了解啊，然后你研究这些书啊，研究这些经典啊，就有点兴趣了。不然我们有许多年轻的同学啊，也很有热情地坐在这里听，听了半天啊，如果头不发硬，那是不正常的。心里不发烦啊，那你们的修养太高了，是讨厌啊。但是有一点我告诉你，慢慢就会觉得不讨厌。
佛法里头有一个问题，学禅宗的人素来的标榜“即生成佛”；学密宗的人也标榜“即身成佛”。这两个牛都吹得很大，实际上两个意义是一样，不过换了一个字。学禅的人，要在这一生就可以成佛，悟道了，明心见性就成佛了，成功了，并没有说包括肉体，是不是包括这个身体？学密宗的人也是同样，不过换了一个字，还包括了这个肉体，所谓报身都成就了。在显教一般的佛教教义，包括净土宗，都反对这两个口号的，不可能！照唯识宗的道理，一个人凡夫众生现在开始学佛，要想修到佛，大彻大悟成佛，要三大阿僧祇劫。
怎么叫阿僧祇？阿僧祇的意思就是无量数，要三个大阿僧祇劫才能够成佛。所以，你们禅宗、密宗说现在修，这一辈子就能成佛，那不是自欺欺人吗？绝对反对的。而且根据教理，大彻大悟而成佛的话，最后证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。譬如像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教主本师释迦牟尼佛，这一生最后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，对不对？在教理上，这是他三大阿僧祇劫修持的最后生，最后一次的这个生命。成佛以后般涅盘，不到这个欲界里头再现身了，有这么个说法。所以，你们标榜“即生”成就，或者“即身”，包括这个肉体成就，谈何容易，不过是吹牛。
就是十地菩萨还没有成佛啊，十地菩萨还要再进修到等妙二觉，等觉与妙觉，就是文殊菩萨、普贤菩萨，这两位菩萨是等觉妙觉的境界，等于就是佛了，妙不可思议。到了最后，得到金刚喻定才成佛，你们学禅的、学密宗的说即生成就，那成什么话？那三藏十二部佛的教理都是骗人喽，所以不承认。因此教理上说，就是这一生你学佛，假设悟道了，当然不是这一生成就，因为我们忘记了，我们过去很多生很多生已经在修持了，修持到这个时候刚刚悟道。悟了并不是了事，还要起修。悟到的这个道叫做“始觉”，教理讲。将来你听我们显老（显明法师）讲《法华经》都会讲到的。刚刚悟道叫“始觉”，见到空性了。那么，一切众生本来是佛啊，这个叫“本觉”。我们的本性被盖住了，这个“本觉”忽然这一下，刹那之间悟道了，是“始觉”，刚刚开始悟道。这些名词我介绍给诸位了解了，好。
因此我们当年年轻的时候，常常跟人家抬杠，跟各宗各派，尤其是我这个人，怪里怪气的，你反对，我就驳你；你赞成，我又反对你，反正逗着你玩。你说空，我讲有；你说有，我谈空，反正你也没有办法。“咦，你怎么不承认这个啊，是可以即生成就啊，你怎么晓得我这一生不是最后生啊？我过去已经修了两大九九九九九九九的阿僧祇劫了，你可以证明我不是最后生吗？你敢证明吗？”“那我不知道。”“对了，同我一样。那么，你不知道，我告诉你：我现在就是最后生。”硬把别人辩的啊！服不服气？不服气再来过，直到使你服气。是啊，谁是不是最后生，都不知道。
再说，拿教理来讲，三大阿僧祇劫《楞伽经》也告诉你，劫数无定啊，劫数是时速的问题，时间的问题。你这么一弹指之间可以超三大阿僧祇劫，劫数无定，佛在《楞严经》上也说过。你这么死死地抓住一个三大阿僧祇劫，落在法执上。再说，《楞伽经》上也说，十地菩萨的阶级，一地一地修持的程序是非常呆定的。但是佛在《楞伽经》上说：十地等于初地，初地等于二地，二地等于八地，结果搞得一地都不地，这也是佛说的。所以，你不能拿呆定的规范来判断一切人啊，等于我们现在一个人由年轻小孩子读书，一直读到二十几岁才大学毕业，拿一个博士学位，人快到中年了，然后再把近视眼镜戴上，一千度了，头脑已经是变成了，虽不昏溃吧，也是无记了，这样就拿到一个学位。但是，也有人十几岁可以拿博士学位呀，那不一定啊，人怕立志。所以，真发心的人，谁能够断定这一生不是修的“最后生”啊？所以，“即生成就”是“始觉”与“本觉”的问题。现在的讨论牵涉到这个问题。
好，现在我们回到本论来。“若唯始起。有为无漏无因缘故。应不得生”，你说，善根种性，现在我这一生的修持熏习起来了，那么，你这一生修的是有为法了，我天天做善事、行善道、口说善话，身口意三业是以有为起修。你证得道，我们最后成佛是无漏果啊，以“有为”之法修“无漏”之果，有跟无两个不能互相为“因缘”呐，这两个搭不上关系嘛。“无”就是空的了，我们修行是要“有为”去修啊，这两个搭不上“因缘”，“应不得生”，怎么（能）生起这个善果呢？
“有漏不应为无漏种。勿无漏种生有漏故。”所以我们现在修行，譬如一天念十万声佛吧，你昼夜不睡觉，饭也不吃，拼命念吧，假定你念得到，说念佛消业成功，念南无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，一切修行有所作为就是有为法，有为法有生灭的就是有漏。我们念一句“阿弥陀佛”过去了，漏过去了，第二句“阿弥陀佛”不是第一句呀，现在我再念“阿弥陀佛”是第三句了，还不是第二句，生灭都漏过去了。“有漏不应为无漏种”，“有漏”法起修无为法，那么证得果，不管是小乘的罗汉，大乘佛与菩萨证得空果，那个空是无漏，以有为法来修、求那个无漏果。等于我平常经常骂人家：你以有为法来求个无漏果，等于做生意一样，像一块钱丢下去，打一球就发财一亿，哪有这种事啊？故“有漏不应为无漏种”。
“勿无漏种生有漏故”，从来没有说“无漏种”，再翻过来讲，空的里头。所以，等于白居易讲禅宗的诗，“空花哪得兼求果，”一切有为法，《金刚经》说如梦幻泡影，如水中之月，如空中之花，所以我们一切有为法来修，“空花哪得兼求果，阳焰如何更觅鱼。”太阳光影是幻影、阳焰，幻影里头看到有条鱼，你去抓嘛，哪里有真的鱼啊？没有真的鱼。白居易讲禅的道理，用文学诗的境界表达；唯识，玄奘法师的翻译用科学论理的精神来表达，分析得非常细。
注：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，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