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接原文下来，“依障建立种性别者。意显无漏种子有无。”“依障”，我们诸位不能自己明心见性而成就的两种障碍：烦恼障、所知障，烦恼障包括贪嗔痴慢见思惑等等。“建立”了“种性”差别，哪一种情形重。有人是多思想、有人是多情欲。我们常常讲笑话，在学校读书，身体健康，运动第一的，文的方面功课一定差，差得多了，尽量向运动方面培养；书念得很好的，考试也不错，我不大赞成考试好啊。书念得很好的，考试还不错的，身体一定不大高明。我在教育界也蛮久了，看得经验，考试越好的人越笨，不能做事的，不通人情世故，那是新时代的书呆子，出来一点用都没有，你叫他做一个小店员都不行，考试倒是第一。
所以，我们也做过一个测验，考选部告诉我：你的话证明了，一点都不错。我们晓得有一个人，他是无考不取，一个青年，而且社会上的各种考试（逢考必过）。他以考试为兴趣，各种考试都考取了，各种考试都来，无考不取，有考必取。但是，都不来报到，通知他，你考取了，他也不来。最后考取了一个外交研究所，总算来报到了。那么，这些所有的资料转来一看，这个学生一定不错啊，无考不取的嘛。结果在外交研究所也训练了，进去外交部做了职员。后来这个主管跟我讲：天下之笨啊，没有比这个人更笨的了！他说：他是万事不通，万事不懂。我说：是不是那个无考不取的？他说：不错。我说：这是必然的结果。
所有我常说，我们过去的老辈子问人家孩子：你这个孩子读书读通了没有？问你读“通”了没有？通了，懂得做人，洒扫应对，做人做事理解了，书读到了活用就通了，光会背书考试那没有用的。为什么如此呢？所知障。所知的越多，障碍人性的光辉越厉害。其实啊，知识多了还不是所知障，还是属于烦恼障。佛法讲的所知障是指修道的理论多了，这个是真正的所知障。
所以“依障建立种性差别”，这是佛说的这一方面的意思，这些名字的本义是表达“无漏种子”，人性里头的无漏种性究竟是有还是没有。
“谓若全无无漏种者。彼二障种永不可害。即立彼为非涅盘法。”“谓若”，假定。“全无无漏种者”，我们自性里头没有修道的那个种子，任何一个人都有无漏种子。假定说有人，或者说本性中没有这个“无漏种”性，那么，烦恼障与所知障这两种障碍永远没有办法去，因为那个力量强，这边力量就少。若这样讲，没有无漏种性，那么，一切众生皆能成佛的这个理论不能成立了。等于儒家类似佛家的话：人人皆是圣贤，每个都是圣贤，那不可能了。所谓圣贤，要有圣贤的成份，有这个材料，加以教育的改造，这一方面发起了，否则不可能啊。所以，烦恼障与所知障永远不能“害”，“害”就是说不能够把它打破。
“若唯有二乘无漏种者。彼所知障种永不可害。一分立为声闻种性。”事实不然，事实上人性里头，每一个人都有圣贤（种性），都可以成佛。不止是人了，一切众生，我们做人做惯了，只好自吹人这方面。一切众生都可以成佛，只是被两种障碍，烦恼障、所知障障住了。
什么叫做烦恼障去掉了？为什么有小乘、大乘的差别呢？第一种小乘叫声闻。小乘的人，“若唯有二乘无漏种者”，有些人个性天生是走小乘的路子。譬如说，同样是信佛教（的人）。我已经碰到很多了，过去在大学里教课的时候，有两个学生，我印象还蛮深的。一个学生他跑来跟我讲：“老师啊，你讲的一切我都赞成，而且非常崇拜你。”我说：“不敢当，你讲这些什么意思？”“但是，有一点我非常不赞成你。”我说：“什么？哪一方面？”他说：“依你的成就，今天不应该在这里。”我说：“噢，到哪里？”哈，我以为他是要我马上吃个安眠药就去涅盘了。他说：“依你的成就，应该什么人都不见，就在那里入定，就是入你的定才行。像你这样搞这些，一天忙碌地为大家，这个在我看来不是佛法的道理。”那么我说：“对，你讲得蛮有理由。”我说：“那么，依你最喜欢的，你应该走什么路？”“我，当然，我将来要走的是寒山、拾得路线，万事不管。真正的佛法就是寒山拾得。”我说：“好，好，孺子可教也。”但是我说：“你做人十年，修行十年，再来看我，二十年以后再来谈这些问题。”
这个学生的个性，可以说是小乘根性，做人品行好，又丝毫不苟取，丝毫不苟与，那是规规矩矩。后来，大学硕士也拿到了，然后嘛告诉我，“我现在有几件事情没有了。”我说：“哪几件事情？”“有五件事情没有了。过去我生病的时候，那几个人照顾我。我寒热发了，发高烧爬不起来，他们把我背到医院。然后看我要死了，拿木板钉好棺材，都是二十多年前，当兵下来，就是拿木板钉个棺材，买不起棺材，下个钟头就要把我放进棺材了，他一直守在旁边，把棺材钉好。总算我自己发烧醒了，还活着。我欠他的情还不了，我非要还不可。”诸如此类，讲了五个情，若还了，他马上剃发入山了。小乘种性，没有错，人就是一个性向的问题。
我说：“哎，你真是了不起啊，当兵到这里，退伍下来，自己努力重新考学校，读到大学，读到研究所毕业。国家社会造就了你这个人材，结果也懂得学佛修道，然后要剃发入山。”我说：“学佛人有四句话：‘上报四重恩，下济三途苦’，学佛的第一步，四重恩要还：父母恩、国家恩、众生恩、佛恩（就代表了师长的恩）。你五种帐还完了，这四种恩你一点都没有动。父母恩，当然，你父母在大陆了，你欠下了不讲。可是，社会国家培养你今天读到大学，读到研究所毕业，大家帮助你，这些帐要怎么还呢？大乘道是入世的啊。”所以，我叫他十年做人，十年修持以后再来看我，再说。这个学生后来也出去留学了，当了系主任，回来后打好几个电话给我，我说：“慢慢，我给你十年之约还没有到，这思想将来再看，我还在考察你。”
但是，有些人天生是小乘种性，所以，修道是为自己。为自己没有错啊，专门为自己，人人为自己，世界上个个自私自利，要自私自利到极点，杨朱一样“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”。但是，我也不碰你一下，你的就是你的，我的就是我的。个个自私到极点，自由主义到极点的话，天下太平，没有事，我不伤害你，你不伤害我。个个天下为公到极点，天下也太平。可是人性做不到的，你叫他为公吧，他私心起来了；那你管自己不要管人家啊，他觉得做人不应该光管自己呀。那你究竟做什么呢？不是人，我们人类就是那么的莫名其妙。所以，绝对自私也做不到，绝对做杨朱思想也做不到；绝对是利人也做不到。可是，有一类众生啊，硬是为己，修持也是为己。
“若唯有二乘无漏种者”，所以，一个教人家的善知识，当法师的就是传道啊，要教人家就要观察人的根性。有些人他天生是“二乘”的“无漏种者”，“彼”，他。
“所知障永不可害”，什么是所知障呢？他认为得到空就是最后的结果。这大概，我们学佛的人还有不少走这个错误的路子。我常常听说：如果我得道了，这个世界不来了，很痛苦，不来了。我说：因为这个世界很痛苦，成道的人一定要来，你解脱了，别人没有解脱呀。有人说：学佛，这个世界上的人好讨厌啊！因为众生很讨厌，菩萨才可以在此中行功德。这个世界都跟极乐世界一样，都是好人，要你来成佛干什么？早就把你踢出去了。菩萨就是要在那个苦难中来的，牺牲自我而来度一切众生。
“二乘”种性偏向于落空，偏向于自了，为什么呢？他认为空的究竟就是道的结果，这是他的“所知障种永不可害”，这个观念很牢固。所以，这一部分在三乘的根器上是落在“声闻种性”。有一部分人的个性，“一分立为独觉种性。”也是这样自私，不过比较不同，在个性上解脱一点，潇洒得多了，叫做“独觉”个性。独觉还有个名称叫缘觉，也叫做辟支佛。什么叫独觉呢？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贤出世的时候，等于说佛法也没有，修道的人都没有了，末世到极点他出来，无师而自通成佛了，留个榜样给你们。但是，素来孤独地走单独的一条路，所谓独坐孤峰顶上，气吞诸方，这一类是叫做独觉的个性，介乎罗汉与菩萨之间的中间路线。但是，个性还是喜欢自己搞，这一部分叫做“独觉种性”。这两种都属于小乘罗汉。
“若亦有佛无漏种者。彼二障种俱可永害。即立彼为如来种性。”有些人的个性生下来就是大乘道的个性，以利世利人为目的。“有佛无漏种者”，那么，他的修持结果啊，烦恼障与所知障容易破，那么这种是大乘种，最后可以成佛。
这一点，如果你在教育界搞久了就可以看出来，尤其在宗教的教育界。有些人讲佛学的理，学问的理，讲修道都对，可是他那个见取见破不掉，就是刚才讲的见思惑；禁戒取见破不掉。譬如说，有人假设说是修净土的，除了净土以外，所有其他宗派佛学的理论看到都害怕，都否认；有些人学禅、学净土的，听到学密宗的：哎哟，那是魔道。他不能含容一切，自己的主观是见取见，自己所见到的抓得很牢，下面这个“见”代表这个观念破不掉。譬如我们讲，普通人是文人彼此相轻，学者文人都是自己学问第一，文章是自己的好，这就是见取见，主观的成见很难破，只有大乘学佛的成佛种性没有这些毛病。
“故由无漏种子有无障有可断不可断义。”因此，佛法修持的理论告诉我们很清楚了，所以，一切众生都有“无漏”成道的种性。有障碍无障碍，所知障与烦恼障，怎么叫做“可断不可断”的这个理论，现在在上面这一段的论辩中间，已经很清楚地告诉我们了。
“然无漏种微隐难知。故约彼障显性差别。”他说，“无漏种”性很难了解，刚才讲过很微妙，很隐。“故约彼障”，古文所谓“约”就是概括归纳，归纳这两种障碍，所以，以所知障与烦恼障的“差别”来做结论，我们容易懂。
“不尔。彼障有何别因。而有可害不可害者。”如果不拿烦恼障与所知障这两种来做说明，那么，我们研究佛法的道理就很难懂了。“不尔”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。
“彼障”，烦恼障与所知障另外以什么原因来说明可以断得了断不了的道理呢？
“若谓法尔有此障别。无漏法种宁不许然。”如果说，认为人，一切众生，“法尔”，天生，就是自然的，人性里头就有烦恼种子，就有所知障的种子，如果假定你是这样认为，同样的道理，那么，得道的“无漏法种”难道就不存在吗？这是论辩方面讲，一切种性包括了无漏种性。
“若本全无无漏法种。则诸圣道永不得生。”假定你认为我们一切众生自性里头没有“无漏法”的种子存在的话，那么，世界上一切宗教、一切圣贤的教育道理永远不能成立。
“谁当能害二障种子。而说依障立种性别。”那么，既然人不可能变成圣贤，哪一个能够破除烦恼种子与所见种呢？因此说，“依障”，我们佛法的建立，哪个人是小乘根器，哪个人是大乘根器，是根据他的烦恼障与所知障的原因而建立的。
“既彼圣道必无生义。说当可生亦定非理。”所以，“圣道”是讲佛法，大乘道菩萨证道，什么叫悟道？证得无生法忍，这是学理的名称。所以，现在大家青年们喜欢讲禅宗悟道，真正禅宗开悟了就是证得无生法忍。既然一切法是无生法忍，什么叫无生呢？普通我们总认为“无生”是杂念妄想都不动了，一般人所谓打坐、学禅、得定，认为坐在那里什么都不知道了是道，那是昏沉哦，那是无明啊，不要认为是道，我再三告诉大家不可以。坐起来什么都不知道，什么都没有感觉、没有知觉，一定定了一百天，定了一万年都没有用。而且，这样修持的果报，脑子退化，思想没有，记忆力丧失。再转生，这个种子如果修这样的定，就是顽空定。那么，这种定是大昏沉定，来生的果报是变猪，很严重。假定有别的功德，还可以转生做人，是个白痴，很可怕的。
所以，“定”要认清楚，什么是定呢？既不散乱，无烦恼障，无烦恼无妄想；又不昏沉，不是这样昏迷无知的，谓之定。换一句话说，定是清明。有许多同学们来问打坐的问题，说：我开始打坐时坐起来很安详，什么都不知道，哎呦，好安详啊。我说：那是睡觉啊，一个阶段啊，但是你放心，那个阶段你多睡一下，那是休息，可以。慢慢转过来，没得觉睡了，不要睡觉了。修行到后来睡不着觉，一般人又怀疑了：老师啊，我失眠。我说：我看你没有失眠啊。
我常常讲台大一位朋友一位教授来找我，他找我研究一个问题：三十年失眠。我讲这个话已经是十多年（前）了。有一位农学院的教授，失眠很严重，各种医生看完了，想来学打坐，我说你学打坐的目的是什么？他说：医治这个失眠病。我说：没有用的，我告诉你没有用。可以有效，初步有效。我就告诉他：学佛的目的，修行是去五种障碍，叫五盖，这五种也是盖，五种障，盖住了——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。工夫真到了的人，修定力到了，当然不会贪财、贪名、贪利，不会要了，因为懒得要，口袋里放两个钱很麻烦。色，男女之间没有了，名利都不会有了。下面，不要吃饭了。你们有许多同学不要听了就硬去不要吃饭啊，将来胃出血得了胃病不要埋怨我啊。那是要定力工夫到了，气满了，真的不吃饭了。譬如入定六、七天，不要吃、不要喝，也不会大小便，都不需要，冬眠状态，但是不是昏迷。动物冬眠是昏迷的，入定不是昏迷啊，不散乱也不昏沉叫做定，是清明的，没有睡眠，睡眠是无明、昏沉。
我说：老兄啊，你学打坐对你没有帮助啊。而且我说，这个睡眠不是毛病啊。据我的经验，我常常好几天不睡，常常要睡（就睡不够）。到现在为止，我真的没有一个觉睡够。大家都问我：你怎么睡觉？我说：分期付款，事情忙嘛，困了我就躺下来睡，到了时间就赶快起来做事啊，没办法。我真要睡够，大概一觉给我睡十七、八个钟头，我就睡够了，可是最近，好多年来没有这个福气，没有睡眠这个福气。
失眠不是病，什么是毛病？第二天起来：我昨天夜里失眠了！那个心念，给自己的恐惧，比恐惧癌症还厉害，这是病。我说：所以，依我看来你不是失眠。我说：“老兄啊，你几岁了？”“我今年六十六了。”我说：“好了，你告诉我失眠三十年，对不对？”他说：“是啊。”我说：“你活到六十六，就算是失眠病，它没有要你的命啊。一个人活到六十花甲以上不算短命了。再说，你比一般人的寿命长，你知道吗？我们一个人活六十岁，三十年是躺在床上过了。所以，人活了六十岁，一半睡觉过去了，睡觉去了三十年；三顿饭加上大小便，三十年中又去了一半，再加上生生病，很多的烦恼。人生真正活着，清醒的脑筋给自己，六十年当中不过是三五年的时间。你很好啊，人家是十二个钟头就要睡觉，你连夜里也不睡，你活六十年等于人家活一百二十年，这有什么划不来？为什么要去治这个病呢？”他听我讲了，哈哈大笑，“照你这样说也对啊。”我说：“是蛮好嘛，你今后若活到九十岁，你等于人家活了一百八十年，睡觉的人只活九十岁。”所以，睡眠不是问题。
譬如说，有许多人把睡眠的状态当成入定，很严重，那不是的。定的境界越久了以后越清明。因此，什么叫神通？我们所看的，眼睛有限度；听的，耳朵有限度的。真的入定了以后，你坐在这里岂止高雄，你的儿子在美国讲话，在交女朋友，你都晓得。不要电脑，也不要电视，因为他就是那么宁静，与自然法界的自体相通了。可是，你没有到达这个境界，听到的那就是魔境界了，所以，这中间的差别很难，非要通道理。
注：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，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