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阿赖耶识,首先我们要了解第八阿赖耶识,所谓把这个心的作用,分成八个部位、八个识来讲,最怕的呢,连佛都很害怕,害怕什么?害怕一切人听了唯识啊,被唯识的道理困住了,所以佛在《解深密经》上讲一个偈子:“阿陀那识甚深细,一切种子如瀑流,我于凡愚不开演,恐彼分别执为我”。这里“阿陀那识”也就是阿赖耶识的另一个名称、另一个作用,就用我们普通讲:生命的根源。他说这个识啊,最深、最难懂、最细了,过去我们这个生命无数劫以来,这个生命,你说它是空的,譬如学佛的容易讲空的;空只是一个现状,空不是没有。那么你说这个生命是有的吗?有也只是一个现状,并不是真的,像我们这个手巾、像我们这个茶杯盖,现在是有个东西可以抓到的这个有。不是有,这样的有是个假有。所以空、有都不是。那么它究竟是个什么呢?佛作了个比方,像一股流水,一个瀑布一样,没有断过。但是这个瀑布呢,是一个东西没有?不是一个东西。是很多的水分子、一股力量永远向前面的奔流,旋转地奔流而构成了这个瀑布的形状,你分析它,中间没有一个东西、没有一点真正是水会留住的,但是也不能说它没有水。
所以我们生来死去,一切种子,所谓一切又把它分析起两个范围:一切有为法与无为法。有为法包括宇宙万有,无为法包括一切圣贤成道的,所谓拿中国文化讲,包括鬼神仙佛等等,尤其是仙佛证到无为法的,这都在一切以内,这一切种子像一股瀑流水一样。那么佛只好拿这个比喻来讲。所以究竟是有、是空?讲一个“空”,大家的观念被“空”困住了;讲一个“有”,被“有”又困住了;讲一个“非空非有”、“不空不有”、“即空即有”,又在困住了。都是不能解脱。所以他说非常难讲。他说平常我不愿意讲这个八识的道理,“我于凡(夫)愚(人)不开演”不愿意讲,恐怕大家听了以后又抓住一个八识,(认为)有这么一个东西。
譬如我们现在讲到阿赖耶识,首先了别“识”,我们再三提到唯识、佛学三个名词可以概括:心、意、识。这三个名词我们再三提出来,大家都很熟。可是大家没有仔细去研究、去参详它。这个心,现在我们用现在的观念,把它当成一个本体(我们这个生命根源这个本体),它包含了两部分:心理的(精神的)、物质的,这两个心物所谓心物一元,这是一个名称、是一个理论,这是心。并不是我们现在能够思想、大家活着精神很好,今天都没有死掉、也没有生病、能够思想能够感觉能够知觉的(这个,)这个心是“意”,“心”起的作用,第二重投影;我们拿现在的话来讲,心的第二重投影、最活泼的、能够了知、有知觉、有感觉的,这个是“意”。
什么是“识”?(心的)第三重投影,我们普通晓得,了别就是识。今天身体、头脑很清爽、能够分析清楚、听这个话听得很清楚,就是“识”。那么识这个东西,在它的作用上是“了别”,明了的了,分别这个别。在我们生命上,这个了别的东西它有染污作用,容易被外界所染污的,所以它有染污作用,也叫做“染污识”。识,就是能了别、染污。那么这个识,普通我们可以叫做,一般的所谓学禅的人:念、这个念头,我们思想这个“念”。譬如大家在座很多学佛学道、打坐作功夫,不管你功夫怎么好,打起坐来定,乃至你们能够出神,所以你拿道家来讲可以出阳神,普通都晓得阳神啊,说这个灵魂修成了从顶上出来,人家看不见,你也看得见人家,你来也可以喝茶,也可以拿毛巾,不过我毛巾还在这里,你还是没有拿动,这个叫做阴神。
阳神就不同了,如果有人出阳神的话,他过到这边来,也坐在这里也坐了听话,他要端茶杯也拿得动,毛巾也拿开了,这个叫阳神,同我们肉体一样。当然大家也没有看过。一般相传这个人出神,从这里(头顶)出来——不一定。真达到最高的功夫,这个神随便从哪里都可以出。但是就是说,你出了阳神,成佛了、得道了没有?没有!没有了道,只是你的功夫,还是念,念就是阿赖耶识的种子。所以呀,我们心、意、识、念,拿现在漂亮名称就是生命的功能。
今天我们第一个先要讲,第八识怎么样投胎、怎么样出胎的问题了。那么原文的句子要记得,这个第八识的偈语:
浩浩三藏不可穷,渊深七浪境为风,
受熏持种根身器,去后来先作主公。
这讲第八阿赖耶心识的这个部分,最后这个根根,我们上次比方过,拿树来比方,它像根。这个识啊,心意识,心,我们这个心念像什么?所以叫它是识。比方,第八阿赖耶识是根,这是比方哦,不要被比方骗住了。比方听过了、了解了,那个比方就不要了。(第八识)等于一棵树的树根,第七识等于树的干,第六识(是)这个树干中间的中心,前五识等于枝杈。我们晓得这个识、心意识。譬如讲,我们现在活着,像这个心上开了一朵花,所以讲禅宗,“释迦拈花,迦叶微笑”。我们现在活着的生命的确大家都是一朵花,开得很茂盛,这个花里头你找不到一颗果吧?任何一个花里头都找不到它的果;除了莲花,当然花果同时的;其他的花里头没有果。等这个花变成果的时候,果成了,花就落了,果成、花落。所以我们的心意识,这个状况你没有办法找到它。当然除非你大彻大悟成就了。否则呢?我们别人可以看到,得道的人可以看到其他的人心意识。等你死的时候,你这个花落了,那个识的成果跑出去了,这就叫做灵魂。这个道理啊。
现在这个第八阿赖耶识这个偈颂,玄奘法师归纳起来要我们记得。这个心,根本的功能,有三藏,怎么叫三藏?不是经律论三藏,就搞错了,“能藏、所藏、执藏”这三藏。能藏:它能藏过去、未来、一切万有的种性,有为法、无为法,它能藏。所藏:所藏的、所含藏的,所以第八阿赖耶识是含藏识,能藏、所藏。执藏:它抓得牢牢的。所以呀,这叫“三藏”。它所形容第八阿赖耶识,这个三藏的性能,“浩浩”(是)形容词,像大海一样,如瀑流水一样,浩浩荡荡、无边无际的,“不可穷”。
那么,这个心怎么来呢?像深海一样,深得很。“渊深七浪”,前面七识起了波浪,外境界,我们七识一动、心念一动,心念对着外面的外境,外境风动,外境越引诱,波浪越大,心意识的作用越大。所以你看由这个道理,现在所谓西洋心理学,乃至弗洛伊德他们的心理学认为,唯物思想的心理学也看到了一部分,认为人的心是受外境的影响,环境能够改变一个人,因为这个“境风吹识浪”,这个“境风”一吹,这个心识的波浪越动得厉害。所以啊,普通只晓得是这个境像。这里问题要注意哦,一个学佛法学哲学的,我们就要追问了,尤其告诉青年同学们不要那么乖,做人要乖,学问不要乖。你们现在青年人刚好相反,做人很不乖,思想啊乱跑;真讲学问啊,乖得要命、笨得要命,也没得思想。“境风吹识浪”什么道理呀?那么我就要问了,外面的这个境风是谁动的?它是上帝发动啊?还是菩萨发动啊?对不对?如果境风也是我本身心识动,那么何以叫“境风吹识浪”?这句话,在逻辑上又变成“二元论”了,不是“一元论”了。所以学佛,真正智慧之学要特别留意呦!所以佛说:我说法四十九年,没有说到一个字。逻辑问题,一落文字言语,没有不落边际的,一定出毛病。就比如像这句话也出了毛病:“渊深七浪境为风”。那么一个错误的思想是外境引动了这个心意识。好,如果站在一个唯物学者的看法,唯物哲学的看法,那可见你所谓讲心境上这是个空洞的名称啊,也是外境的重要啊!外物都重要,你心意识因外物而产生的啊!“渊深七浪境为风”,外面境风一吹,你心波就动摇啊!啊,这问题就来了,所以这种地方就要参了。实际上,这个“境风、识浪”都是阿赖耶识自性的功能,“能藏”所动的,一动的时候就是两面,所以拿补充的话,就是中国的《易经》了——阴阳,“动则得咎”,一动,就有阴就有阳;阳的一面就是心的作用;阴的一面,变成有形的,那就是物的作用。它两个互相为因果的。“心能转物”,但是,在心不能转物以前,物也能转心。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!你说这个天气很热,你说我“心能转物”,不流汗!不流汗!汗还是照流不误。不过你心里头可以觉得不热,可是汗还是照流。心物两个力量是相等的,它是一体的两面。那么现在我们暂时还不讨论,简单地先讲过这两句。
现在重要的就是陈先生上次问的,今天要讨论到。这个东西是我们生命的这一部分的根源,“受熏”,它接受外界自然的熏习,所以修行,我们佛学叫做“熏修”。这个熏,什么叫熏啊?熏腊肉一样、熏烟一样,一个香,这里天天点香,这个地方天天熏、熏、熏,就黄了,黄了以后熏黑了。人的习惯是慢慢形成的,慢慢练习、熏习,所以教我们念佛、拜佛,或者是做好事,慢慢把坏的根性把它熏习过来。所以许多人天天讲修行,坏根性真正修行在好的熏习路上走没有呢?没有。没有永远熏不成。所以,“受熏、持种”,我们这一生的所接受的教育思想、自己的行为等等,接受现行的熏,“现行”,这个现行的熏啊,就是变成未来的种子、未来的种性。那么,我们这一生的个性、现行,等等,就是前生、多生累劫的“受熏”来的,现行变种子,种子变现行。
所以懂了唯识这个心理道理,我们看世界上乃至看历史,因为谈古人方便,谈现在人麻烦,碰到现在人啊,罗嗦。我们看历史上的古人,这些大英雄、大人物乃至小人物、男人物、女人物、老人物、小人物,反正这历史上的过后一看,他生下来的过程就决定了他的一切的命运。为什么?他种性的熏习不同。除非是大英雄、大圣贤,这一生把过去生的种性自己硬是把它变过来,所以叫做大英雄;所以佛啊,称为“大雄”。我们到庙上看,“大雄宝殿”。世界上真正大英雄就是能够转变了自己。除此以外,没有英雄。这是很难!
譬如我们讲历史上,我们大家中国人喜欢读《史记》,看到项羽跟刘邦两个人,都看到秦始皇出来,刘邦一看秦始皇那个威风,就讲了一句话:“哎!大丈夫当如是也!”做人吧,就要做到这个样子。这个话可见含了叛变思想,但是很厚道,“啊,做人吧应当做到这个样子。”项羽一看,他讲的就不同了,看到秦始皇出来,“哎,彼可取而代之!”格老子可以把他拿下来,我也可以这样干!同样一个观念,两个表达的心理绝对不同,所以决定了他事业的成败也不同。
所以个性,这种个性、天生个性哪里来的呢?多生累劫的种性来的,熏习来的。比如一个植物一个种子,你把它移了一个土壤,怎么样变,它那个种性不变。苹果还是苹果,香蕉还是香蕉。你把两个构合起来叫香蕉苹果啊,它香蕉还是香蕉,苹果还是苹果味。种性不变。所以修行的道理就在这里。
所以他说第八阿赖耶识啊,我们生来死去,怎么样生、怎么样死,“去后”人死的时候最后走,“来先”投胎的时候先来,“作主公”就是这个东西。好,现在我们很难了,这碰到问题来了。这是陈先生要问的,拖了三个礼拜了,把他这个在胎里头没有出胎,人怎么样死、怎么样生、怎么修行这个道理。我们这个人,先由死讲到生,根据佛学的道理,简单地、都很简单,详细讲非常麻烦,像我们现在两个钟头一次,详细专门讲生死问题大概总要,起码要一二十次(才)比较详细。
我们人活着现在这个肉体,在佛学叫“四大假合为身”。四大,地、水、火、风这四大。风就是气,我们要气、需要气,没有氧气就会立刻死亡,一秒钟没有氧气就死亡,氧气就是风大的一种;“地”就是骨头;“水”就是身上的血、液体;火就是生命的热能;这四大,四大组合构成我们这个肉体。每一大,大就是大类、这一大堆。每一大,容易生(大体的归纳,不是分析)一百一十种病,这关于骨头的生病有一百一十种;这个液体、血的病,有一百一十种;四大有四百四十种病,每一种病随时都可以使人死亡的。
譬如感冒、伤风,我们叫凉着了。凉着一下,就是小病一个,没有什么了不起。
(但)同样可以死人。所以凉着,那么在中医的道理,就是一个“传”,传染那个传。凉着有时候走入肾经,有时候走肺经,走各经不同,看各人身体,这就是业力不同;就是凉一下,也可以马上使你死亡的。你不要看到认为小病,没有哪一点、譬如破掉一点皮有什么了不起呢?如果细菌一进来得了破伤风,也立刻死亡,这随时可以死亡。这个生命是脆弱得很!尤其是呼吸气,一口气不来,这个气我们鼻子吹,把它蒙住了,一出去,吸不进来,立刻死亡,很简单。死亡是太快的事。这个身体是非常脆弱。那么人能够根据业力得正死亡的并不多。多半的我们的死亡,都是不正,都是横死的。大的横死,譬如说,寿命没有到,自杀、车子撞到、飞机掉下、掉到水里去、火烧了,等等,都是叫横死,当然这个还是大的。实际上我们普通生命都是横死,自己没有照顾自己、医药不对糟蹋了的、被医生耽误了的等等,统统归到横死。横死不谈。所以你看我们中国人过去发的死亡的讣文:“寿终正寝”,很难哦!尤其现在没有寿终正寝了。所以我现在主张人家写讣文,这四个字免了,“寿终某某医院”就好了,没有终在正寝了,不会死到自己家里啊、规规矩矩那个房子啊、自己应该睡的地方死亡的没有啦!现在都是送到医院去了,到太平间啊。所以现在讣文也改了,我看到这几年来变得很多了,“寿终某某医院”,当然将来慢慢“寿终某某太平间”,将来再后来进步到寿终某地“第三号的火化炉”,那也可以了。呵!这个时代在变,死亡也在变。
现在我们先讲一个人,正的死亡。人要死以前,先是风大死亡,先没有气了,呼吸不对了。你们大家到医院看过病人就知道,一个人要死的时候,这个呼吸在这里哦;婴儿的呼吸多半、你看一个婴儿躺在床上呼吸,鼻子、胸口比较动得轻微了,这个小腹、肚子整个地动,呼吸深长。年纪大一点慢慢上来,到了老年了,呼吸都到这里(胸部以上)了,死亡的时候就到这里(喉部)。快要断气了,医生没有办法,为了保持脑细胞慢一点死亡,就给他上氧气帮忙他,使脑神经细胞不要死亡、多留一下。所以死亡,第一个是风大先散掉,换句话,死亡是先到气没有了。但是在这个阶段呢,这个死的人,假使正常的,我们现在完全照正常讲哦。他的感受哇,所谓发生身体上肉体上,发烧啊、难过啊、或者觉得冷啊,很不舒服,总不对头,情况很不好,自己也迷迷糊糊,发烧。那么在这个阶段风大的死亡,那么在要死的人幻象的感觉呢,或者觉得“哎呀,给我脚上盖一盖呀,风好大呀!风好大呀!”实际上没有风,就是这种感觉,实际是内在的风要散了、这个气要散了。所以这个时候,风大死亡这个阶段还可以救药的,不管中医西医、乃至明白的医生啊,地下医生、天上医生,有办法这个时候还可以医得回来。所以像西医嘛,靠氧气来把他命吊住;氧气是帮忙吊住这个命,还想办法想把他医好。不过啊,大部分现在的情况,一上了氧气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,只好等时间了。如果没有氧气的帮助,很快就死了。那么四大的死亡,这个时候,或者那个将死的人感觉到,“啊,都是……”进入弥留状态,迷迷糊糊,“啊,”觉得非常可怕!一切境况都不对了,眼睛看到、眼识所看到的啊,黑暗、迷迷糊糊了。
跟着来的是什么呢?水大分散,到了这一步呀,就很难救了,一定会死了。水大分散是什么?这个呼吸到了那里,这个呼吸“呃、呃……”那个死人快要死的时候“呃、呃……”。这个时候啊,还有,你注意,下面的肛门也要打开了,放屁了、大便流出来了。所以有一个医生自己晓得,自己是医生,年纪大了,儿女也是医生,帮着都围着医,他自己指挥的,用什么药给我打,用什么针给我打,最后他说不要打了、不要打了,我肛门已经开了,就没有希望了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