什么叫悟了?真悟了的人,顿断二空,得灭尽定。这很简单,拿教理说。真达到禅宗悟了的时候,你站在那里,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了,可是并不是糊涂,无所不知,无所不晓。假定你只证到当下悟到人空相,是初悟。所以禅宗分三关,破初关,一定证得人空相,我空;到重关,法也空;末后牢关,那就免谈了,那就更高了,其实很平凡,悟都不要悟。所谓三关之说,我们姑且做如此的解释,顺便带着。现在,这个偈子是讲第七识我相之难除。
所以,我们现在看大家,你看人与人之间,讲了半天啊,我们拿普通的道理讲,拿儒家的思想来讲,说中国的思想界。宋儒,到了宋代的儒家,所谓党派之争很厉害,党祸。宋朝所谓的党祸不是政治上的什么党什么党哦,是学术见解的不同。譬如王安石跟苏东坡,苏东坡是一派,苏党,所谓四川派的苏派,等于现在讲啊。还有洛党,河北中原的,这个党派之争造成了宋朝历史后来一两百年(衰弱),一直到了亡国。明朝也如此,学术的争论,变成什么呢?所谓君子之争,这个宋朝古代的党派是学术上的争论,结果变成政治上的意见之争,由政治意见又影响到学术,学术又影响到政治。
而且每一个人,王安石、苏东坡每一个都不错啊,讲每一个人的学问、人品,都不是坏人。陆象山讲一句话很有道理,他说:小人之争,这个小人并不是人矮小,也不是年纪轻叫小人,这是个代号,小人、君子两个相对的。这个小人之争,争什么呢?人的世界,人类生来就是斗争的世界。“小人之争在利害”,利害关系而起争;读书人,知识分子之争,争个什么?“所争者在意见”,就是我见。你看,宗教界乃至佛教界,哎呀,净土跟禅宗、密宗两个争论哦:你的对,我的对。我的师父才有道,你的师父是混账,这是意见之争。我念佛才对,你学密宗不对,他参禅更错。学禅的人看到,这些都是混账!这些都是意见之争。意见之争是怎么起来的?第七识我相起来的,我相之难空也!持戒的人认为戒才对,你们其它的不对,修定的人认为定才对,各抓住一法门。
所以,佛骂人怎么骂:“众盲摸象,各执一端。”一般众生都是瞎子摸象,瞎子看不见象,只好来摸,摸到象鼻子:我懂了,象就是这个样子;摸到耳朵的:象,我懂,像个扇子一样的;摸到尾巴的:象,我懂,就那么翘翘的一根。“众盲摸象,各执一端”,每个人抓一样。
所以我说,四川的朋友够聪明,我常常想起这一幅画:我有一次到青城山,青城山是天下名山了,所谓神仙道家都在那里,那个山啊怪得很,这个青城山有个道家的庙子,上清宫有一幅壁画,我进山门一看,就被它吸引住了,真画的好!画了一条牛,很多小孩子把嘴对在牛身上,有些把嘴对在牛腿上,有些对在牛尾巴上,好多的小孩子,都在那里吹牛!谁吹对了那个牛?谁都没有吹对;吹牛究竟吹哪里好,都不知道。那幅画画的真好啊,那个牛也画得活,那些小孩子也画的真活。
也同这个道理,“众盲摸象,各执一端。”然后抓住自己的成见、意见,就构成了斗争。所以,我见、我相、我爱、我痴、我慢。所以,真修持戒定慧,就要从这里下手,观察清楚,才好修持。
那么现在,这偈子我们不一句一句解释了。
下面讲,“论曰。”就是这个《成唯识论》,“次初异熟能变识后。应辩思量能变识相。是识圣教。别名末那。”他说,现在是第二部分的讨论,这个心的第八阿赖耶识“异熟”功能,异熟就是果报,生命的这个轮转,生命的变化。“然能变识后”,异熟就是能变,所以阿赖耶识是第一能变,包括哪两部分啊?马上期中考试来了,我想你们,只要一出题,就打零分了,保你们吃鸭蛋。其实很简单:一个异熟、一个等流,对不对?我一提都对了,都答一百分,因为我替你答了。第一能变阿赖耶识,异熟、等流。现在已经讲过“异熟能变识”,“应辩思量能变的识相”,再好好地研究,明辨清楚,仔细研究思量清楚“能变识相”,这个能变是心之体能够变出来的唯识作用的现象。
你看这一句话,我们讲中国文化,儒释道三家是通的。我们儒家孔子讲究学问,提出来“慎思明辨”,要仔细研究,并不是不用脑筋,好好考虑,慎思。“博学之,审问之,慎思之,明辨之。”孔子关于求学的方法,真做学问的四个方向:“博学之”先把知识学问渊博;光渊博没有用,还要有思想,光记到有什么用?像你们现在联考一样,联考固然考取了,头脑没有,这个不是学问。“博学之,审问之”,这个东西究竟是干什么的?“慎思之,明辨之。”佛学唯识这个学问,真做到了如孔子所讲的。所以,学佛不是不用头脑的,不用头脑稀里糊涂,那也是信佛,信什么?呼图克图,糊里糊涂的佛。所以,真的佛法告诉你,“应辩”,审思明辨,“思量能变识相”,这是第二能变。
“是识。”这个心意识的作用,“圣教。”在佛的经典里,佛给它取一个名称,叫做第七末那识,“别名末那”。这个末那识是讲什么呢?“恒审思量。胜余识故。”这个作用就是我相起的作用,它永远在思想。就是我经常用西方哲学家笛卡尔讲的一句话:“我思故我存。”他也懂。
所以,你要研究比较宗教,中世纪的时候,很多天主教、耶稣教的神父也到达了这个境界,很高哦,成就很高哦。我还看到现在有一个神父,翻译过来叫什么,在沙漠中的那个神父,一个人在沙漠里头修道。他也证悟到:天上天下只有、就是这个东西,所谓上帝就是这个东西,证到我的境界,说不出来。等于笛卡尔所讲,“我思故我存。”当然,笛卡尔同西方其它的宗教哲学家,没有再进一步解释:假使这个肉体死了,这个我思、能思的存不存在呢?这个没有再加讨论。
第七识就是死了都会想。你说死了,你没有办法,我也不能死了给你们看;假设我死了告诉你,你又听不见。诸位也都同我一样,都没有死过,这个难办了。但是有一件事,我们做梦等于一个小死。我请问大家,你在梦中的那个身体,梦中的那个我——当然不是这个我了。梦中有没有我一个身体呀?有没有?有,梦中那个我会不会思想?当然在思想:梦中,哎呦,这个地方去不得,我害怕,还是跑,这个就是思想,思想是这样一个作用,懂了?
所以,我们睡着的时候,这个第七识在不在思想呢?在思想。几乎没有一个人真的睡着了。我们觉得是睡着了,没有做梦,还是在思想,没有做梦,其实是你忘记了。因为梦中睡着了,进入第七识的本相无记境界,你都记不得了。因此你要晓得,(对于)修行人,睡眠是一种业力,睡眠是一种业,睡眠是一种习气。修道到后面断了,自然没有睡眠,工夫到了。道家叫做昼夜长明,就是这个境界了,没有睡眠。所以,修道的成果是身轻如叶,身体轻的像树叶子一样,好像是在空中飘了,活着的身体是轻的。我们人老了,有病了,身体越来越笨重,路也走不动了。成就者身轻如叶,昼夜长明,白天夜里没有觉(jiào)了,他永远在圆明清净中。圆明清净就不是无记,没有昏沉。自然夜睡无梦,假使睡着了,他也不做梦;那不叫睡了,那就进入一种定境,无想定的定境中去了。我们普通人,没有人真睡着的,觉得自己睡着是大昏沉,在无记中。
可是有些同学,我晓得有些年轻的,听了这个道理以后啊,新建茅厕三天香,有几天,好几夜都不睡觉,结果生病了。那你还做得到的?你要工夫定力到了,自然就不睡觉了,在道家的道理就是“神满不思睡”,不需要睡;你勉强压制不睡觉,一个普通的凡夫,普通人,非病不可,不要乱来,听了这些道理啊,一定要禅定工夫到达,自然无觉睡了。
实际上有没有睡觉?神仙、罗汉也睡觉,怎么睡?他同我们不一样。我们是白天十二个钟头,到那个时间习惯就要睡了,睡眠是个习惯啊,我的经验深深告诉你。什么非要夜里睡觉白天不睡觉,在我几十年,我的白天是夜里,夜里是白天,我也不分。所以人家问我,你觉怎么睡?分期付款。没有空,空了我就睡,我睡的时候,我这个时候就当成晚上了,睡醒了就是天亮。忙的时候,睡半个钟头也起来了,等于分期付款嘛。事情办完了,赶紧就去睡一下。反正啊,你把观念忘掉,不分昼夜,昼夜的观念是习气来的,这个习气是很严重的。但是,你毕竟要到神满以后,不思睡的时候是怎么样?得道人睡觉,他可以几个月、个把月、半年都不睡觉;他要睡起来,算不定睡一年,睡两三年。等于跟我们完全相反的,他把昼夜时间,没有时间观念,分开了,拉长了。
这是为了解释“恒审思量”。不在这一方面讲,我们就不懂,以为思想的那个叫做第七识,认为我睡着了,不思想了,就没有第七识。你错了,睡眠就是一种思想。为什么?打哈欠,我们一定说:“你想睡了吧?”“是啊,我想睡了。”哎,你在思想嘛,想睡了,它是一种习气。事实上,睡眠是一种现象,睡眠的本身,真正你测量脑波,脑波的变化是慢一点了,情况不同,还是有轻微的思想,等于我们平常白天轻微的思想很容易被忘记了。
我们大家有个经验,大家做人都活了二十几岁了,我们以最年轻的开始算了,我们老头子退一步让位。至少你们有二十几岁的人生经验,一天想了多少思想,但是,你感觉每天自己想过哪几个问题呀?大概记不起来,没有几个?是不是这样?年轻的同学?答不出来就是说你现在都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,在无记中。我们想想看,你看人每天这个脑筋动动,想这样想那样,不晓得想了多少事,但是,一天当中你能够追忆一下:我今天这个脑子想过哪些事?实际想起来的很有限,可见脑子是在无记中。
所以,一个有定力的人,过去想也记得,未来想也记得;过去的想也能空,未来的想也能空,这就是定,就是得道的不同了。所以,我常常问年轻人:你今天刚刚醒了,你今天早上起床以前,你脑子里的第一个思想是想什么?哪个人答的出来?不要骗我,也不要骗自己,绝对答不出来,绝对忘掉了。
所以你要晓得,“多闻受持”这四个字还是不容易哦,要定力。听过的经、听过的话,都能够记忆力特别强。所以古人说阿难,乃至记忆力强的人得宿命通,就是“千载闻经品品存”,几千年来,过去读过的书、讲过的话,每一点每一滴,一回忆就起来了,这是定力。所以有些人修定,脑子越修越糊涂了,那已经成“呼图克图”了,这要注意的啊!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