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成唯识论》这本书是第189页,现在讲到这个六识。六识性的包括三性。这个识性,“三性”是善、恶、无记,这个三性,这个“性”不是“明心见性”这个“性”的观念,不要混合为一谈。就是说我们这个心理思想行为,把它作道德的分类、现象的分类有三种类别,它的性质。拿现在讲它的性质有三种,一种是“善”的,这个我们思想行为;一种是“不善”的,恶的;一种属于“非善非恶”,无记性,有点懵懂的。这样叫作“三性”,就是性质行为的性质思想。那么这个同“明心见性”这个“性”,我们是代表本体,宇宙万有与生死生命的本体。这里同样一个中国字,所含义、所应用的地方含义不同,这要搞清楚的。那么现在讲到这三性:善、恶、无记三性。
“有义六识,三性不俱。同外门转,互相违故。”另外有一种理论,有一派的理论,这个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(身体感觉)、意识这个六识,不具备这三性的作用。换一句话,它本身这个善、恶、无记的这个观点是客观的,“同外门转”,跟着外界影响而变动,彼此互相矛盾。有这样一派理论。
“五识必由意识导引,俱生同境,成善染故。”这个前五识——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这个前五识都由第六意识引导,“俱生同境”,然后才起作用,同一个境界看外界,那么,“成”(成功)善与不善的意识观念,主观成见。
“若许五识三性俱行,意识尔时应通三性,便违正理。故定不俱。”假设在道理上、就是逻辑上许可,认为前五识也包括了有善、恶、无记“三性俱行”同时存在,那么,当我们眼睛看外面、耳朵听外面,所接触的善与不善,意识分别来,他说,那么意识在这个时候应该同时具备“三性”的作用?“便违正理”,在逻辑上道理不通的。“故定不俱”,因此说善、恶、无记不是同时来。
“瑜伽等说,藏识一时与转识相应三性俱起者,彼依多念。”那么这一派的理论呢?他那么讲有他的根据吗?有。他也根据佛,以及弥勒菩萨在《瑜伽师地论》,就是唯识宗的所谓称为大论。他说弥勒菩萨在唯识宗的大论,《瑜伽师地论》各种地方说到,“藏识”第八阿赖耶识“一时与转识相应三性俱起者”,同一个时间,它同“转识”,“转”就是启动的作用,第七识、第六识这个一转动起作用的时候,善、恶、无记“三性”就起来作用,是有这样说法。这个说法,就是下面这一句,此根据“彼依多念”是概括的,他说很多的观念起来加以分类,哪些观念属于善的、恶的或者无记的,根据这个道理而说的。
“如说一心非一生灭,无相违过。”等于说,我们说“一切是这个心的作用”,这是一个笼统的话,不是分析的话。“如说一心非一生灭”,它不是一个生灭,心本来存在,这个话没有错。但是,你说“心存在”这句话基本上没有错,可是分析起来,我们思想、心的作用呢,每一个思想、每一个思想用过了,便过去了,它不是仍存在啊。所以这个说法看是一个什么观点,作什么肯定的说法。所以说,假定讲“一心并不是一个生灭”,那这一句话并没有矛盾,这就是说《瑜伽师地论》它没有说错,你所理解的同了解的、解释的观念错误了。
“有义”,另外又一个道理。“六识,三性容俱,率尔等流眼等五识,或多或少容俱起故。”又一个道理而说明。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前五识包括第六个意识,就是叫作“六识”。“六识”同这个“三性”,善、恶、无记这三性,“容俱”,它都包含在内——具备。“率尔”心,“率尔心”就是说突然而起。“等流”,像一个流水一样,一股力量暴流水,统统就爆发来了;那个不是一股一股细流,不一定流到江里,不一定流到海里,这个是心的状态作用的形容。“率尔而起”,突然发生一个意念,或者“等流”,平常像我们思想连续不断,断不了,这个也是“等流”作用。那么,这个作用一起了,不是一下眼睛看一看、耳朵听一听、心里想一想,而是六根都在用。
“或多或少,容俱起故”,所包含了“善”、“恶”、“无记”的一切。
“五识与意虽定俱生。而善性等不必同故。前所设难。于此唐捐。”他说现在答复这个理论,前五识同第六意识“虽定俱生”,虽然肯定了它同时起作用。譬如眼睛一看东西,意识跟着来了,诶,这是什么东西,你看的这个是影子,不是人,这是意识起分别作用,“俱生”来的。但是,“善”或者是“不善”,或者是“无记”,“不必同故”,这个善、恶、无记我们也可以讲后面、分别的后面,道德的归纳、价值的判断。那么,那么讲也不通啊,道德归纳、价值判断,那我不去判断好不好?不去归纳,那么你这个意识用过了有没有善、恶、无记的因果呢?有的。所以,拿现在话也不能讲,不能说是道德的归纳、善恶的判断,不是判断、不是归纳。这个意识一用过了以后,善、恶、无记这个三性,因果它就存在。这个存在就是说因果关系。一动心,起心动念都有因果关系。这个因果就是作一个磁性的吸力一样,它自己就存在,不是我们再加以判断。因为判断、归类也是第六意识的作用。第六意识一起心动念作用,善、恶、无记这个三种的因果,它同于磁石吸铁一样,就吸住了。虽然是后面一点,不是同时来的。所以,他说前面提出的辩论,假设的“问难”,就是反对的意见,
“于此唐捐”,他说你这个理论白用了。
“唐捐”是古文,“唐”字与“徒然”的“徒”字一样,“捐”,捐掉了,就是丢开了,钱捐出去了就没有了。“于此唐捐”,徒捐,就是空,空说,你这个话空讲了,没有用。(“唐捐”,拿现在的白话,徒然就是白白的。捐就是丢掉了,捐就是抛弃了,所以佛经上经常看到“唐捐”两个字啊。“唐捐”就是空的,丢掉了。“捐”就是抛弃。“徒然”,抛弃了,就是白搞的。就是白搞的,拿白话文,“唐捐”两个字就用我们现在讲话,你白搞一场。)
“故瑜伽说。若遇声缘从定起者。与定相应意识俱转。余耳识生。非唯彼定相应意识能取此声。”所以《瑜伽师地论》他就提到一件事,入定的人,你普通叫他也不一定出定,更不能打他,更不能骂他、推他,不可以!不要碰他的身体。那么,你要他出定啊,按佛教规矩,是要敲引磬,“叮、叮”这么一敲,在耳朵边上慢慢敲,敲引磬啊,跟着这个声音说“某人啊出定吧,有事啊”,那可以。
“若遇声缘从定起者”,入定的,刚才提到佛教规矩要用引磬,古人也有说“弹指出定”,“弹指出定”那很少,那除非这两个相约好,有关系的啊。“若遇声缘从定起者。与定相应意识俱转”,真正入定的,看入哪一种定,真正入一种定啊,意识空了,空了并不是没有,那么,他在定中听到这个引磬的声音,在定中意识生起反应了,就出定了。但是,这是说普通一般的禅定。大定就没有办法,引磬也敲不出来,敲不动,他并不是不知道,他不愿意出定。那意识不动,不愿意出定了。
譬如说,佛经上说有一个女子,注意啊,是一个女的,不是男的,入定了,诸大菩萨都把她出不了定,文殊菩萨,什么菩萨,管你文殊、武殊啊,什么来都没有办法,佛说你们如何有本事使她出定啊?告诉弟子小罗汉,小乘的罗汉,大乘的菩萨们,每一个使尽神通了,这个女的还是在入定,出不了定;乃至有些像目连尊者有神通的,把这个女的端起来到海底去,她还在入定,没有用;送到天上、下地狱,还是入定,那么倒转来还是入定,那这些人神通都使完了,佛就说“是吧?我说过吧,你们没有办法使她出定”,佛说只有一个人会使她出定,有个菩萨,这个菩萨叫罔明菩萨,这罔明菩萨一来,“叭——”弹指一声,她出定了。罔明菩萨,这个罔明也可以说是无明菩萨。无明菩萨一来,这个女的出定了。这是顺便讲到一件佛经上公案,你们参参看,文殊菩萨是诸佛之师,他都出不了这个女子的定。只有罔明菩萨来,弹指一声,那女的出定了,马上张开眼睛了,就问了:“做什么?”这是什么道理?这是大定境界啊。这个中间有道理的。
现在讲普通的入定,听到一定的音声,敲引磬出定了,因为意识晓得这个音声。这个里头还有科学道理,佛法唯识里面没有讲到科学的道理。
“余耳识生。非唯彼定相应意识能取此声”,其他声音,耳识听到了,他意识不去相应它,所以动摇不了那个定境。“非唯彼定”,同这个定境界不相应,“相应意识能取此声”,只有一个音声,跟意识境界互相有关联,所以呀,“能取此声”。那个意识呀,就有这个作用。那么你说,假使妈妈入定了,孩子哭了,相应不相应?相应。会不会出定啊?那不叫作定。那你一个男朋友讲“我爱你啊,你不要入定了。”你也赶快出定啊?一个男孩子入定了,来个小姐说“哎呀,你不要修行得道,你真好啊,我真爱你”,你的两个腿就要放下了,起座出定而应,那还叫作定?定的境界不会同这个的。
但是,为什么意识跟音声,尤其是引磬的声音,他会出定?佛法一切讲哲学来的,讲心、声的关系,科学的理由不讲。科学的理由,你道家儒家都讲不出道理来,你们要去研究了。为什么引磬敲了会出定?那放鞭炮他也不出定,打鼓他也不出定,打锣也不出定,锣也是铜做的,引磬也是铜做的,这个是什么道理?所以,要你研究清楚啊。这里呢,我们不管这个科学问题,只讲意识作用,那么这个音声跟意识、分别意识的观念一相应,但是,与意识相应很多啊。
譬如说母子连心,世界上最伟大是女性的爱——母爱,就是最爱。女性的爱,当然,男女两性的爱不是母爱哦,这个中间不能笼统的,有差别的。母爱是最伟大的,但是不一定会出定,还出不了定。可是呢,大菩萨,譬如观音菩萨,“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”,循声救苦,人一念他的名号,都会来受感应,那么,难道观世音菩萨那么没有定力啊?叫“大悲观世音菩萨”,他就来了,可见他不行吧?这不是这样。他大悲心流露,“循声救苦”是他的悲心、悲愿,大慈大悲的悲愿,你一诚恳叫他的名号,乃至不发声——心声,在内心的心念一发,他已经有感应了。所谓相应,与他的这个境界相应了,他就来。这个又是另外一个道理了。
成功的菩萨都有功力。现在我假设叫“马某某,你来救我”,这个人还在睡觉呢,他永远听不到。那就不是菩萨境界了。这些问题都很多,我刚才是插进来的问题。
“若不尔者。于此音声不领受故。”他说当然是这个道理,与意识相应,意识才起感应,“若不尔者”,假设不是这个道理,“于此音声不领受故”,刚才我们讲过,假设入定,你情人叫你,你也不会出定,这个是世俗的音声,因为在这个时候,你所谓世俗的情、爱、欲,这个第六意识境界已经空掉了、停掉了,不起相应了,不起感应了。那你说爱死你呀,你不出定我就死啊,你死啊跟我入定差不多,根本没有听到,动都没有动过,因为“于此音声不领受”,不会感应的,更不会出定,所以“不应出定”。其他的音声不出定,是这个道理。
“非取声时即便出定。”“非取声时”,有时候出定,并不一定要音声,自己到时间了就出定,就是意识作用。所以,入定,意识空到什么程度,就定到什么境界,入定是意识境界。结果你说眼睛闭起来,打坐在里头还在玩光啊,还在玩影子啊,“哦,我现在到了南海了,哎呦,看到白浪滔天,哎呦,见到了观音菩萨”,那叫入定啊?你意识的影子都在里面玩,那个就是神通的二号,就是神经了,差不多了。
定境,所谓“白云万里”,是比方的形容词,“碧海青天”、“万里青天无片云”,你说知道不知道?全知道。所以,有一种定境,可以“闻蚁斗如雷鸣”。所以,道家、密宗也引用。譬如说,达摩祖师有一次入定,“闻阶下蚁斗”,听到蚂蚁打架,蚂蚁打痛了叫的声音“哎呦——”,“闻蚁斗如雷鸣”,像打雷一样。
譬如还有一个故事,唐代有一位法师,讲这个故事又耽误时间了,只好讲给你们听听。有个叫“三车法师”,你们大概年轻同学们,好久没有讲这个故事了,不知道了。三个车子,并不是做计程车的老板。这个法师是玄奘法师回国以后,第一个弟子,叫窥基法师。窥基法师是讲唯识宗的一个大师,玄奘法师的大弟子。
他是怎么样来的?玄奘法师到印度西天取经的时候,是没有拿到出境证的,溜出关的,那个时候也就是唐太宗快要统一中国了,边疆进出还是要出入境证件的,当然不是现在的。玄奘法师溜出去,政府并没有准,他逃出去。好像是一起同去了二十个人,路上十九个人都死光了。那么,有一次,这个海关里头,这个边疆的官员把他扣住了,要出境证,拿不出来。后来玄奘法师恳切地讲自己求经的愿望,那么不晓得当时哪个官员,现在都不记录那个官员的名字,就是顺水人情,违法地把他放掉了,所以,他溜出去了。
他到了雪山,就是这个喜马拉雅山北部,他到印度的边境了,看到都是雪,万山冰雪,那个境界是很冷的了。你们没有去过这个雪山边上,我们挨到过的,都晓得很难受的。就看到有个山头啊,没有积雪,这个山头好像没得雪,奇怪呀,雪山里头不可能嘛,冰山大概统统是冰,这个地方怎么是空的,可见有暖气嘛,这个玄奘法师就奇怪了。结果那一天路很静,他好奇,就弯过去看一看,一看就看到有头发,那个头发很长呢,他就奇怪,好像是人的头发,他就好奇就挖,慢慢挖,挖开了是个人头,一个人,当然肉身活着了,这个人头上冒气,所以雪下来都堆不住了。那么,这个人头多大呢,他挖出来……玄奘法师是唐朝人,比我们个子大了,结果他站在他的肩膀上,刚好嘴巴对着他耳朵讲话。你看这个人多大?玄奘法师就站在他肩膀上,一看这个人啊,那么大一个人,没有见过啊。
那么,他晓得这个是入定的人,玄奘法师就拿出身上的引磬,就在他耳边上敲了,敲了半天,那个人出定了,当然这样逼着出定了,给他这么一敲,眼睛这么一动啊,那个上面的泥巴同雪呼隆隆像打雷一样就滚下去,你说那个眼睛多大?他搞了半天,他头都没有回看了看,他说谁叫我?玄奘法师站在他肩膀上,他说我啊,他们两个人不晓得是讲英文、藏文、新疆文、中东文,就不知道了,这个没有记载。后来玄奘说“我”,他一回头:“哎,你这个小人哪里来的?”哎,他说我是东方震旦,现在是中国了。他说我到这个印度去,看到你在这里入定。他说“你叫我干什么?”他说“我问你,你是什么时候的人,坐在这干嘛?”他说“我入定”,他说你是什么佛的时代的人?他说我是迦叶佛的时候,末法时代的比丘。(迦叶佛那个时代过了就是释迦牟尼佛。)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?他说我在等啊,末法时候没得名师,没得善知识,所以,我只好入定,等释迦牟尼佛来的时候,我向他学佛修道。玄奘法师说“我的天!你这样再等下去不得了,释迦牟尼佛都涅盘了”,捏个盘子走了,他说你还在这。他说“啊,过了多久了涅盘了?”他说涅盘了到现在一千多年了,他说你怎么办?他说“那没有办法,我只好再来入定,再等弥勒佛来吧”。玄奘法师把他耳朵揪住了,说你不要再入定,他说我问你,你在这个地方入定,弥勒佛再来,又谁来通知你呢,你永远等不到的。他说那怎么办呢?他说现在释迦牟尼佛过世是过世了,但是,比你那个时代好一点,现在是像法时代,他说的遗教还在,我呢,现在就是到印度去取经,他说你能不能出定再投胎?他说能啊!他说我回来度你,我把经教取回来。他说这个办法,想想这个生意还划得来,再等下去成本太大了。
那么,他就问玄奘法师,我到哪里投胎呢?他说你到我那个国家投胎。玄奘法师发了愿的,出去二十年取经回国。所以,也有名的、他庙子门口一株松树,玄奘法师出国了,素来枝丫是向西边长的;二十年后,有一天这个松树的枝杈突然夜里回转来,向东边了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