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识与中观(2019版)


南怀瑾老师宣讲

第344讲 能不碍者即诸法故

刚才讲到他这个论辩,到了断章取义这个阶段,但是很有道理,需要把它的推理搞清楚。

“有义”,另有一派,“所乐。谓欲观境。于一切事。欲观察者。有希望故。若不欲观。随因境势。任运缘者。即全无欲。由斯理趣。欲非遍行。”他说,另外有一派的理论,他说:这个你所讲的“所乐”,乐意的境界,高兴、欢喜的,这个意思包含了“欲观境”,你这个希望,这个欲望是想看到好的一个现象。因此说,“于一切事”,对于一切事情。“欲观察者”,我想看到好的境界,有希望的关系,所以叫做“所乐”。

“若不欲观”,这个其它的环境我不喜欢,“随因境势。任运缘者”,随便它什么原因,随便它什么境界,随便它什么一种趋势,“任运”,让它自然去,“即全无欲”,那么,对于我不相干,我也不想看,这个中间没有欲望。“由斯理趣”,由于这个理论,由于这个道理。“欲非遍行”,所以“欲”,欲望这个“欲”,“欲”的境界,并不是五遍行以内的。这是一种理论。

“有说要由希望境力。诸心心所方取所缘。故经说欲为诸法本。”注意啊,第四段又来了,“有说”,有一个说法,“要由希望境力”,刚才我们讲了,我为什么发心学佛修道,我要找一个生命的真谛,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有这个希望的境界。这一股心理所发生的力量,促使“诸心”,使我一切心的境界。“心所”,一切心理所起的心态作用。“方取所缘”,我才去找这个所要的东西;就是说,我希望成佛,希望跳出这个人世间,那么,我的心以及心理的状态,“方取所”,我才跑庙子,我才学佛法,我才看佛经啦,“方取所缘”。

“故经说”,所以一切佛经上说,要想修行啊,“欲为诸法本”,“故经说欲为诸法本”,所以一切经典上说,要想修行,必须要先发起修行的“欲”。这个“欲”在经典上,换一个名称,就是发愿,你有这个愿力。不然你说:哎呀,那边讲经很好听,那边学佛拜佛很有意思,我来去跟着拜拜。你根本不是学佛的,你是莫名其妙跟着来的,那叫作昏头昏脑,这个不算的。所以,要修行成佛啊,“故经说欲为诸法本”,我所希望追求的。

“彼说不然。”这也不一定,不合理的。

“心等取境。由作意故。诸圣教说。作意现前。能生识故。曾无处说。由欲能生心心所故。”讲到这里,他批驳了。等于说,这个博士班的考试,上面老师出了这个题目,学生要通过博士评审,站起来辩论:老师,不是这个意思。“彼说不然”,他讲的不一定合逻辑。“心等取境。由作意故”,我这个心里要贪着某个境界,譬如我心里讲一个西方极乐世界,步步莲花,阿弥陀佛,玻璃为地,无是非、无好恶,生到那个地方去,也不要愁吃饭,也不要愁穿衣,也没有坏人,永远是好的,看到的一切境界是至真至善至美。这个“心等取境,由作意故”,由于我的意识观念,构成这个东西。“诸圣教说。作意现前”,一切经典上说,一个人有这么一个意识、动机,这个“作意现前”,这个动机一来了,构成“能生识故”,才生出来心理的意识作用。

“曾无处说。由欲能生心心所故”,没有一本经上讲过,学佛的开始是由欲望来,“由欲能生心”,生出一个“心”,或者是“心所”,心理的心态的变化。

“如说诸法爱为根本,岂心心所皆由爱生。”例如佛说的,佛经说的:一切世间法,一切诸法,爱为根本。人因为有一个“爱”,这个“爱”是广义的,不是狭义的。狭义的“爱”只指两性之间男女关系的爱;广义的爱,爱名、爱利、爱学问、爱一切等等,都是“爱”。所以经典上说,“诸法爱为根本”,“爱”并不是好东西,它是生死轮回的根本,“爱”是一股力量,牵引你向缠绵、沾染这一方面走。所以,佛经尽管那么说,但是,我们这个心念、起心动念,有时候不是为“爱”而动念。“岂”,难道说(这个“岂”就是难道说),“心”及“心所”各法都是“由爱”所生吗?不都是。

“故说欲为诸法本者。说欲所起一切事业。”那么,就是说明,有些事情不是由“爱”而来,佛说的生死、我们这个欲界的生死的根本,色界的生死根本,欲、色界生死根本,乃至于无色界是由“爱”而来的;要切断生死根本,先能够断除“爱”。

“爱”不是“欲”,这两个字的定义,他下得不同。

所谓“欲”,“欲”就是要求、希望,“故说欲为诸法本者”,佛经上说“欲”,佛经有这个理论,但没有强调。“爱”是佛所强调的,“爱”为生死根本、无明根本,这是佛所强调的。佛并没有强调说,“欲”是生死根本,你不要搞错了。

“故说欲为诸法根本”呢,这是什么意思呢?这是讲“欲所起一切事业”,人因为有希望,有欲求,才能建立一切事业。譬如一个走世间法路线的人,搞政治的,英雄为天下,我要出来救世救人。这个不是居于私爱而来,有这个愿力,有这个希望,做世间的事业。譬如我们在座的很多都在做公务员,换句话说,都在做官的。当做官的时候:我要做好,我要为国家、为老百姓做好事,这个是“欲”。因为有这个“欲”,才能建立一切事业,世间法。出世间法我的“欲”,我要修行,我要成佛,成了佛,我再来救世界,救人类,大慈大悲。“欲”是这个道理,是诸法根本。

这个“欲”不是狭义的与爱两个混在一起。那么,古文没有加一个字。这个“爱”,佛说生死爱为根本的这个爱,是指狭义的男女之“爱”,不是广义的。广义的“欲”,譬如我们现在讲的男女之间的爱,这个男女两性关系也叫性欲,这个性欲有个范围。不是这个“欲”,这个(广义的)欲是大欲;也不是孔子讲的大欲,孔子讲的人之大欲,“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。”那是孔子说,这个不是孔子说的欲。这个“欲”就是欲求、希望,是法相唯识下的定义,你们千万要搞清楚,不能混淆了。所以,这里所讲的“欲为诸法本者,说欲所起一切事业”,因为我要成佛,所以要学佛。

“或说善欲能发正勤。由彼助成一切善事。故论说此勤依为业。”因此,结论,关于这个“欲”,五别境,特别的境界,这个“欲”属于特别的境界。譬如现在要竞选,假使今天有个人竞选,广告上都是那么说:哎呀,我要出来为大众服务啊,请诸位投我一票,我要竞选立法委员。老实讲,他的“欲”是想当立法委员,至于说要不要为大家,天下国家做事,那是另外一件事情。所以,假使我出来竞选是为了这个“欲”,我真要为大家出来做事,就是菩萨心肠了,这个“欲”的界限不同。

所以,他现在所讲的,经典说“善欲能发正勤”。譬如我要学佛,不出来竞选,不出来做官,我要出家,像他们出家同学一样,为什么出家?我要想求成佛,这个“善欲”啊,“能发正勤”,“正勤”是菩提道的四根本,三十七菩提道品的“四正勤”,正语、正念等等“正”,这个“正勤”,真正的努力。挣钱也是勤劳,做生意也是勤劳,司马迁说:“天下熙熙皆为利往,天下攘攘皆为利来”啊;“鸡鸣而起,孜孜为利”啊,孟子讲的,那也是“欲”啊,那是世间的私欲,不是善法正勤“欲”。

“鸡鸣而起,孜孜为利”是人生的境界。那么我们出家修道的人也是鸡鸣之起,“孜孜”敲木鱼啊,难道就为了念经赚两个钱吗?如果是如此,那不叫做学佛人了。他鸡鸣而起,孜孜为道业、为修行,这是正勤。所以,都是勤劳,佛学加一个正勤是善业的正勤。

所以你看,古人有首词,我记不得是不是辛稼轩的,“山中无有利和名”,这个山中啊,住在山上,(“为甚”是唐宋的土话,就是现在的“为什么”。)“为甚山前未晓有人行?”为什么这个山里头,天还没有亮,就有人走路了?这首词很妙。那么,这个作词的本身就是人生的名利境界,哪里没有?住在高山的人,早起来走路,也是为求名走路,向都市卖东西去了,也可以那么说。如果我们站在出家修行人的境界,要在这个词句下面答复一句话:“山中无有利和名,为什么山前未晓有人行?为了修行念经去也。”这也还不是很好嘛。所以,这个是说正勤、不正勤的道理,所以说“善欲能发正勤,由彼助成一切善事”。

所以,修行有没有“欲”呢?成佛修道有“欲”啊,求成佛就是“欲”,就是大欲。有了这个大欲啊,才是孜孜而天明,天还没有明啊,孜孜而起,竟日在修苦行,为了成道,为了修行一切善。所以《成唯识论》刚才讲到欲的第一境,“勤依为业”这一句话,什么叫“勤依为业”?以此修“四正勤”的道业,叫做正欲。没有欲,何必修行呢?修行干什么?你说:“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想成佛。”这也是“欲”。

这是“别境”的第一条。我们要注意,这是讲心态,就一般的心理状态,人类的这个心理状态,造成了特别的境界。所以,我们到宗教里头看,有许多人怪里怪气的,他的心态不同喽,也可以叫做宗教变态心理。没有成道以前,世界上没有人是正常的,只有一个:释迦牟尼,成了佛的。除此还有两个:不过一个还没有生,一个死掉了。我们几乎都是不正常的,真正正常的人就是“无欲无依”了,“无欲无依”那完全是正常的。这是讲“别境”,心理造成的特别境界。

第二个心理的别境:“云何胜解”?“胜解”是唯识法相的名词,“胜解”的意思:超越的特别的见解,这个思想是超性、特性,见解与思想,特别的智慧境界,这个叫“胜解”。这个是五种别境里,心理造成的。没有经过好好修行,你心里没有这种境界,没有这个智慧。

譬如一个好的文学家,他就有文字境界,出来的句子就好。你若是没有文学天才的人,你读书读得再好,那个文章看起来啊,臭豆腐一样,又臭又烂,又不大好吃,偶然尝尝可以,吃多了有胃酸的,那不大好。有天才的人,他那个出来的句子就不同,这个就是“胜解”。等于学佛,譬如看禅宗语录,那个悟了道的人他有胜解,他那个答复的话出来,超乎意表,不是我们臆想到的,他一句话就出来。

所以,我们常常说到古人有许多胜解的地方,尤其禅学里头特别多。刚才讲到,“修行不到无心地,万种千般逐水流”,很自然的句子,你要诗人来做,永远做不出来。这些都是“胜解”,很多地方。

所以,什么叫做“胜解”呢?“于决定境印持为性。不可引转为业。”他说它有决定性的,确定的。所谓禅宗讲的印证,心地法门。“决定境”等于一个图章盖下去了以后,这个图章拿开了,这个印子在这里,你不能变动;你改变了一下,不是那个印子,就那么确定。是“印持”,永远保持这个境界。“为性”,它的性质,这个不是明心见性的“性”,它的这个心态的性质是这样。

“不可引转为业”,决不能改变。譬如说,我们经常讲的:真理所在,杀头可以,道理不变。譬如文天祥的《正气歌》,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啊?人至逆境,死没有关系,决不能变动,变更了我的气节,就不叫做人了,可以死,决不能变。“不可引转为业”,他有“胜解”,特别的见解。所以,忠臣、孝子、成仙、成佛的,有他特别的见解,这叫“胜解”。

那么,“谓邪正等教理证力。于所取境审决印持。由此异缘不能引转。”就是说,有特别见解的人,特别学问见解的人,怎么是对的,怎么是不对的,邪教、正教等等的教理,邪教也有经典啊,也有它的教理,正教也有它的理论。“等教”,这一切的教。“理证力”“于所取境”,那么,这个道理要证到,证到了以后发生力量。这个话我们可以引用谁呢?引用我们国父孙中山先生所讲的“三民主义”,实际上,三民主义开头的这个话,是套用佛学里头出来的,我可以找证明出来。所以他讲:信仰就发生了力量,就是这个道理,就是“胜解”的道理。你看一个宗教徒,他认为对了以后,他死都可以,决不能动摇他的信仰,这属于“胜解”。

不过这个里头很难了,也有邪的胜解、正的胜解。所以啊,这个教理的邪、正的道理,这个理论要证得(才能)发生了力量。“于所取境”,对自己所取的这个境界,所把握的。“审决印持”,已经再三思考,审查结果,有了决定性,因此确定下来,一个印盖下来一样,保持不变了。因此,“由此异缘。”任何不同的因缘,“不能引转。”始终不变动,你诱惑不了他。

“故犹豫境。胜解全无。”所以,一个人在犹豫两可之间,没有智慧,心里没有力量:“这样也好,你讲的蛮有道理。”这边听听,“哎呦,你说得更对。”听人家讲,“哎呀,好像真的。”听这面讲讲,“咦,好像又假了。”世界上这一类人很多,叫做犹豫不决。

中国字“犹”是这样写的,你看看,这个“犹”字是什么?“犹”是反犬旁,“犹”是个猴子、猴子一类的,差不多猴子同类的。这种动物啊,它没有头脑,没有后脑,没有前脑,前面头发到这里,没有脑筋思考的。所以,这边拉,他也对,那边说,他也对,反正他一听就对了,就是一个动物,不叫做人,没有脑筋,没有智慧分别。“豫”也是个动物型的,四脚落地的一种动物,团团转的。所以,中国字讲这个人没有思想、没有见解,叫做“犹豫不决”。所以,人在犹豫境界,一个人可以听人家影响的,“胜解全无”,他没有见解。

所以以前,我们读书人就问这个人,我们小的时候还没有学佛以前:这个读书人有没有见解?这个见解在古人讲:才、学、识。所以,孔子也讲“士先器识”,一个知识分子先看他有没有思想,有没有见解;“而后文艺”,再看他有没有气派,有没有气节的决心。一个人见解都没有,没有思想、没有见解,就是墙头草,风吹两边倒,那有什么用?他永远是个墙头草。所以,这个很重要,这就是“器识”,儒家叫做“器识”,就是见解。所以说,学禅宗的人首先重见地,并不重于你的功夫,你见地到了功夫自然来。这是器识的重要!世间法中懂器识即有见解。所以这个叫做胜解。

“由斯胜解非遍行摄。”由于这个道理,所以我们了解,“胜解”是我们人的心理受过修持之后,产生的一种特别的心理智力的现状。所以,这个“由斯胜解”是一种智力,智慧的力量。“非遍行摄”,经过特别修养出来的,“非遍行摄”,因此它不属于五遍行。

“有说。”另外有一个说法,“心等取自境时。无拘碍故。皆有胜解。”他说:那不一定,这个情形很多了,有些人心里头“取自境”,自己做一点工夫,学一点佛,有一点境界出来了,本来没有什么知识的,现在我有了……“哎!我悟了!”就认为自己悟了,那真误了!言字旁一个口天吴,耽误的“误”。可他自己认为大彻大悟,你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“心等取自境时,无拘碍故”,自己也觉得得到大自在成佛了。这些人他也有特殊的见解,这也可以叫做胜解喽?就又提出问题了。

现在答复:“彼说非理。”你这个逻辑论辩是没有道理的。

“所以者何?”什么原因?“能不碍者即诸法故。所不碍者即心等故。胜发起者根作意故。”他说,你讲无碍谈何容易啊?!你心里认为:“哎呀,我现在没有挂碍了。”好了,你悟了道,八天不给你吃饭,饿了、空了,那你真空了;你说我不要吃饭,照见“八蕴”皆空,你空空看,有障碍没有障碍就来啦,这不是吹牛的。所以叫做“能不碍者即诸法故”,一切世间法、出世间法根本无碍,因为它是梦幻空花嘛,所以无碍。
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