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打开《成唯识论》卷六第225页倒数第四行。我们现在还在心所，就是一般普通的心理，那么唯识的心理学是归纳性的。
“如是已说善位心所。烦恼心所。其相云何。”上面已经说过，如是，就是这样。已说就是讲过了，什么是善的心理。我们已经讲过了五遍行、善的心所。现在提到“烦恼心所。”就是我们说众生烦恼。那么他归起了烦恼心所“其相云何?”他的现象怎么样？云何就是怎么样。
说“颂曰。烦恼谓贪瞋。痴慢疑恶见。”这是根本的。
“论曰。此贪等六性是根本烦恼摄故。”此贪嗔痴慢疑这六个是根本。“得烦恼名。”这个叫做烦恼。那么我们晓得烦恼有两种：根本烦恼、随烦恼。跟到根本烦恼发生的附属品那是随烦恼。现在讲的根本烦恼。
“云何为贪？”什么叫做贪？
“于有有具染着为性。能障无贪。生苦为业。”说烦恼第一个叫贪，什么叫做贪？这是广义的。“于有”所有的，这个所有包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。形下与形上抽象的意思。这个有是万有。“有具”所有里头的精神上，物质上，所有观念里面认为有的所有的这些东西。“染着为性。”自己自性，我们人性的光明清静，无忧无虑等于一张白纸的本性被他染着了。染成颜色了，执着了，抓得很牢。把假的当成真的啦。
“染着为性。”他的性质，这个性就是烦恼的性质就是这样。那么他讲的是什么理念呢？“能障无贪。生苦为业。”他障碍了我们自信本来能是看到的光明。相反什么都没有障碍。但是我们现在所有障碍被这个根本的烦恼的贪念所障碍了。所以做不到无贪。他的结果呢？所以生命人生是痛苦的。生出来是苦果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苦的，没有一点是快乐的。钱多了，地位高了，越多了越高了越苦。不过穷人没有经历过，以为钱多了很舒服。所以我们中国有一句老话：叫花子做了三年，皇帝都不想做了。可惜大家没有做过叫花子。现在也很难做了，讨饭也不容易。从前我们看到讨饭的来应该给，不给这家人会给人家看不起的。出家人就是做的讨饭的。所以叫乞士，真的乞食，上乞法于佛，向诸佛菩萨求法；下乞食于人，向一切众生求饮食。所以真的出家就要全体的放下。
我们平时叫大家看《憨山大师传》。憨山大师出家，他是从小出家，他是真的化缘，他的学问很好。当和尚去化缘，站在人家门口呀，他自己开不了口，其实也不要开口，拿那个引磬一敲人家就拿出来了，但是他敲不下去，回来想想看身上还有几块钱，因此他上街看到街上好几个和尚，还有叫花子，都找来一起去吃饭，那这个钱都花光了，还饿了两餐，他自己想自己看你要开口化缘了吧。只好站在门口，没有办法，不化缘呀，肚子饿呀。“叮”敲下去了，他第一次敲过了以后呀，以后就敢敲了。憨山大师的这一个故事。
我在大陆还有个朋友，现在出家了，现在大概还在。我们陈教授也是老乡，他都知道。这个朋友当时也很有地位，出家了，他告诉我，他也看过憨山大师传。后来我们抗战胜利了。他是在四川峨眉山出家。胜利了我们分开了，到了杭州又碰到，他把妈妈也弄来出家了。这个妈妈，我们叫她伯母啦。这个妈妈的姐姐生的孩子很有地位，很高的地位。两姐妹坐在一起盘腿，你的儿子官做得大，我的儿子要成佛比你的好。他给我们俩在讲笑话，妈妈也跟着出家。我说你怎么回来啦？他搭船回来，他告诉我当然政府里的都认识他，当了和尚也认识。所以他搭船没问题，回来的也早，他说我现在到处化缘呀。我说，你会化缘了？他说哎，会。他说，我看了《憨山大师年谱》我真的会化缘。站在门口，嗯，开不了口呀，真难过，他也是第一次，引磬叮一敲，“叮”，放下了。他说我不但化缘，他说我那个太太改嫁了。她带着我儿子改嫁了。他说我站在我太太门口化缘，她把饭施给我，我说她认不认得你？不认得。他说我还看到我儿子。我说你把妈妈弄来出家，你怎么不把儿子弄来出家呢？他说哦，你真是傻瓜，那么小多麻烦，小和尚，弄过来我妈妈还要照应他。人家给我喂大一点，我再把他弄来出家蛮好呀。他说这么小弄来多麻烦。我说你真是潇洒呀，真解脱。所以这个人生呀什么都经验过。
所以讲贪，我讲的一个是古人的故事，一个现代人的故事，这个人现在人还在，他本人在的话，他是法师，是禅宗的大师，我可以请他登台说法给诸位听。都是亲口告诉我的话，一个字不增，一个字不减。贪欲，贪就是一种欲。这个是广义的贪，有一点贪就是“生苦为业。”生的痛苦，所以贪念在不能解脱生死，是根本。所以这个两性之间，男女这个淫欲性的一面起来就是贪的根本之一，这是贪念的根本之一。但是有些人，男女并不喜欢，最喜欢名，好名。有些人只好财，有了钞票，那什么都不要。我还晓得有个老朋友，两老结婚七十岁结婚，他的证书上写着钱财各归各的，我是从来没有看到证书上写这一条，他们就这样做了。他也是名人，如果他还在世，我也会当面讲出来。他可以一切不要，就是要钱。
这里还有一个故事，这个古人叫做邓隐峰，不过不是禅宗的邓隐峰。书上没有根据，我是听一个和尚告诉我的。当年他出家以后，修行很好。不过他的修行专门盖庙子，做法事修功德，没有好好修戒定慧。到了年纪大了，他就看到两个鬼来抓他。他跟鬼两个交涉，他说我出家到现在几十年，都做功德的事，没有时间好好修行，我们商量一下好不好？给我三天，你们迟三天再来抓我走。他就交涉了。这个鬼说不行呀，阎王要人三更死，谁能留人到五更呀。阴间法了这样规定，送红包也没有用，好话也没有用。因为你功德很大，我给你网开一面，给你安详的走，不要那么苦。他功德很大，既然这样我还可以到阎王那里告诉他。那么这样，他们商量，三天以后你来。他说假设我成佛了，先度你俩个。红包送不上，这个事情就送上了。这两个鬼一想这个事情，成佛比做鬼当然好呀。好，那就三天以后再来。三天呀。他就上座，什么都不管了。不到三天，他已经得道了，入定了，还不是大彻大悟，人就没有了无我了就一片光。
过了三天，这两个小鬼来找，糟糕了，这个家伙到哪里去了？到处找不到，哎呀，这下麻烦了。找不到了就交不了差，连鬼都做不成了。鬼死了，对呀鬼还会死，那个鬼死了叫聻（jiàn）。那多危险啊！老和尚一定一个圆光，像太阳一样的圆光摆在那里。他得道了。一片光明中进不去呀。佛光普照呀。那怎么办？两个小鬼急死了。他俩研究，看了半天光里头什么都好，还有一点缺点，还有一点染着。这一点就要了命了，这一点是什么东西？贪念，贪的是什么东西呀，又没有贪男女关系，名利都没有。有个紫金钵盂，吃饭的碗，皇帝送给他的。古代的高僧呀，有了名气，有了功德，皇帝赏赐呀。那个袈裟，是由宫女用那个黄金线一条一条来缝的，叫袈裟。紫金钵盂黄金加在红铜打造出来的饭碗，皇帝赏的。表示对国家做了功德的皇帝才赏的。他什么都不要，没有贪，就是这个紫金钵盂他最喜欢。这个小鬼看到了污染，就是这一点，好吧。这俩个小鬼呀，就变成老鼠把那个紫金钵盂呀，晃啷晃啷的咬。这个老和尚入定了万念皆空，听到打雷都没有事，听到紫金钵盂在响，动念了，这个紫金钵盂在响，一动念，光没有了，就现出来了。这两个小鬼就把他一套。他说你怎么抓到我了？小鬼说，怎么抓不到呀，你动了念嘛。老和尚说，这样呀，他自己就把这紫金钵盂啪的一声打碎了。自己把它打碎了，这一念也空掉了，这一点也不要了。他告诉小鬼说，你们要抓我邓隐峰啊，拿条铁链锁虚空，拿条铁链把虚空锁得住呀就可以抓我了。当然这两个小鬼跪下来求啦，你老和尚要守信用呀，成了佛了要带我走呀。大概后来也把他两个收进光里面去了。这个故事是讲贪念。
下面还有一句话，等于两句话（若人欲拿金碧峰,除非铁链锁虚空），我一下记不来了。老和尚告诉我的一个故事。言出有因，查无实据。究竟哪里查不到。这个就是说明贪心呀“生苦为业。”广义贪心很多哦。你就是贪山林清静，你就是贪清静也是贪哦。（哦，和尚名字叫邓碧峰啊。）但是我们要知道这个贪，广义的贪呀，贪清静也不能成道哦。这个贪念就是执着，执着了任何一点都不能成道。所以“生苦为业”。
“谓由爱力取蕴生故。”是什么道理，贪的根本，贪的前奏，贪的前锋部队是什么？爱，爱一样东西。至于说我什么都不爱，爱一个，爱清静，爱山上的清静。最好我一个人都看不见呀。这个，你一个人看不见，当然鬼也看不见呀。那不行的，只要有贪念，爱，“取蕴生故。”最重要，是根本了。认为五蕴就是我的生命，贪执自己生命。这个蕴就是五蕴，是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识。五蕴有一点没有空掉，有所贪着就不能了生死。在这个地方我们就要反省了。我们修道呀，打坐呀，做功夫呀，要想把气脉修好呀，修到长生不老呀，实际上没有一个（真在）学佛学道，都同我一样都是贪欲心来的。想健康长寿，又想得道，得道了那刚才讲的放光呀，又想变成一个光，都是他这个五蕴这个生命为根本。所以身心上有一点贪着，就不能放下。身心（生理，心理），一点不能放下，他的根本烦恼贪心没有去，无论如何就不能成道的，不会得道。这是根本贪。
第二“云何为瞋。”什么叫做嗔？
“于苦苦具憎恚为性。能障无瞋。不安隐性。”嗔，我们都晓得有。（这个目旁的也有，这个口旁的也有。两个都通的，两个都叫嗔的。）这个真的加目的，一个口旁一个真字。嗔恨的心。心里头有恨。“于苦苦具”世界上一切万有的苦的东西，痛苦的东西。“苦具”能够使你发生痛苦的东西，不管是抽象的、实际的东西。憎：讨厌。恚：生气，生你气，可恶。憎，就是讨厌。恚，就是可恶，生气。“憎恚为性。”可恶一样东西，讨厌一样东西，那都是嗔心重。所以是非太分明就是嗔。所以常常有些朋友呀，人品非常好，本身很方正，很规矩。方正规矩的人，看到那些不方正不道德的人很讨厌，那个气得不得了，其实也是嗔心。所以道德好的人，脾气一定大。可以成神，不能成佛。
所以说中国文化讲人怎么可以成神？聪明正直死而为神。一个人活着聪明正直，死后可以为神，比如说关公，像岳飞、文天祥、诸葛亮等这些人，很多啦。同包公这些人，聪明正直得不得了。比如说有一个，我的一个朋友呀，一定要我讲一个。正在大家演《包公传》，我说要我讲什么呢？随便讲什么都可以。好好好，随便讲什么都可以。
他说讲小说都可以，我说好好，讲《包公传》。他说好好好，大家高兴。后来我说你们呀，都看了《包公传》都当做小说看了。历史上的包公没有看过。小说上写的包公呀铁面无私对不对？你看看什么叫铁面？包公这一生那个脸都没有笑过。现在如果跟我做朋友，我绝对不喜欢。“憎恚为性”，脸像个铁一样冰的，没有笑容，这一辈子没有笑过。做官的时候亲戚朋友一概不往来的。这个人生的味道！所以他才能够做清官的，所以呀，连太太早年死了，小孩都养不住，都怕。到最后晚年，一个丫头有了孩子，生了赶快还抱到外面去养。不敢在家里养，看到这个爸爸一回来那个样子（冷面孔），说不出来那个铁面无私，要这样才能做到包公，正直到这个程度。所以那个正直的人，那个面孔是难看的。聪明正直死而为神。那个面孔是很可怕，其实呀！嗔念大，不过他正直聪明，所以是神，不是仙。
仙是逍遥佛是解脱。我经常说你们何必学佛修道，学佛修道要学逍遥要学解脱。如果每一个学佛修道的人既不逍遥又不解脱，那个脸上一脸的佛气呀，那个脸看到那个样子看着很不解脱。这个很糟糕，所以“恚”呀是这样一个字。善恶是非太分清，是“憎恚为性”，也是从瞋心里头发出来的。一个人可以自己清高，并不需要要求人家清高，能够包容人。你清高是你的个性，你方正是你的对，对到什么程度呢？大概九十多分的样子，要全就要能够“容”。所以儒家，道家的道理，讲容最难，人生如果能容就去了憎恚之性。那是包容的容。
所以古人有个对子很重要讲修养。“水为能下则方成海，山不争高自及天”。这个水呢要能够包容万物，谦下谦和水是向下流呀，不向上流。人清高了就变成上流人啦。所以山顶上是流不上去的，流下的。因为他向下流，所以万水归宗就成了大海包容一切。就是讲谦虚，谦虚相对的就是高傲。嗔恚就有高傲，自己功高我慢。所以“水为能下方成海”。山为什么能够长得那么高？因为他自己不觉得高。自己不认为自己高。所以这是包容的道理，容忍一切。“山不争高自及天”，就可以这么高，这是人生修养的境界。所以这是儒家的思想。
所以我经常说理学家儒家非常好，但是嗔念大，口口声声讲孔孟之道，孔子的道理“忠恕而已”。能够原谅人、饶恕人，可是做不到，理学家儒家都做不到。所以还有你看，我常常说一个人戒律清高的人，嗔念非常大，所以古人有一句话，人太高了只能够容纳到自己，不能够容纳到人家。等于一个人地位高了，就没有办法了。只好如此，古人所以说，“直到天门最高处，不能容物只容身。”天门是什么，基督教讲就是上帝的那个天门、窄门，人挤不进去。人到了天堂，到了天门、窄门里头只能够一个人去，没有办法带人家的。所以“直到天门最高处，不能容物只容身。”不能容物，不能包容别人呀，只容身，只容自己这个身体了。
所以清高这一方面也属于“恚”。“憎恚”的道理。因为他这个经文很简单，“憎恚”就包括“苦苦具”苦，苦具，因为那个人到了某一种境界他独立而高尚他苦不苦呀？也苦呀。看世界一切都是恶浊的看得很烦呀，都看不下去了，那就是“憎恚”了，看不下去，讨厌、厌烦。
注：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，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