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我们学习《成唯识论》卷六第244页,正讲到大随烦恼的掉举。掉举与散乱差不多,但是差别得很大,我们普通的心理是散乱,那掉举针对这个修为方面,就是说做工夫、修定(修为)。
普通我们这个人啊都在掉举中,乃至睡眠也在掉举,既然睡眠能够做梦,做梦就是掉举,至于说做梦是心理意识的哪一种作用?譬如说梦的境界是独影意识,独头意识所起的作用,不是清明意识,已经在睡眠的状态中。那么,他这独影意识就是意识的背面,现在所讲的下意识、潜意识。潜意识并不是就是阿赖耶识啊,不要搞错。
我们讲睡眠或者我们在休息状态中的脑子思想不能凝定下来,轻微的想;譬如念佛,一边念,乃至念到很专心,可是我们其他的轻微的、习惯的思想,并没有清净,这就属于掉举。散乱就更严重了,因为我们都在乱想的,没有规律的。掉举呢,轻微的,这个掉举是很严重的一种习气,假使我们这个人不散乱、不掉举(就得止了)。那么跟着来的这个心理现象、所谓大随烦恼就是昏沉。
“云何昏沉?令心于境无堪任为性。能障轻安毗钵舍那为业。”这个所谓“昏沉”,“云何昏沉”?原文的句子,就是倒装的文法,属于佛经的翻译文学,怎么样叫作昏沉呢?昏沉,它是一个现象,一个心态。使我们的心啊,“令心于境”,对于前面的境界,这个“境”包括很多:譬如我们注意看一个东西,会看疲劳的,这个疲劳可以说在生理上,视觉神经看疲劳了,影响脑神经的疲劳,这是在身体上;在心态上(心理上),就是说我们对某一件事情非常注意的时候,注意力很强,很容易进入昏沉,这就是“境”。
譬如我们念佛或者是打坐修定的人,往往会在轻微的昏沉状态中,或者是在严重的昏沉状态中,自己以为得定了,这就很严重哦。所以把昏沉当成定境,还不如不修行,所得的果报,(是)脑子越来越迟钝。现生的果报,记忆力减退,对于其他的事情没有兴趣。那么他生来世的果报啊,本来要学佛了,结果学成变猪了!猪一天都在昏沉,那叫昏沉,很多的动物都在昏沉中。假使我们一个人竟日时间后面后脑一块板一样,反正头脑不清明,思想不清明,乃至读书读不进了,看书看不进了,都在昏沉。所以,昏沉这个现象很严重,掉举、昏沉是大随烦恼,跟到身上来。
所以,这个昏沉啊,能使我们心对于这个外境(外在各种境界),内境(内在的各种境界),譬如我们念佛,是我们心去念,也是念头在念佛,譬如我们修一个观想,也是心去观想,譬如我们听呼吸做工夫,心去做工夫,结果这个心啊,就是这个内境了。
“无堪任为性”,“堪”是可能、能够。“堪”是古文了,古文常用它,所谓“不堪”是很难受,不可能,不愿意担任。“堪”,上面用了个“无”字,就是可以,“任”担任这个事。譬如我们念佛,都晓得学佛念佛,净土宗的方法,知道起码要念到一心不乱,事实上我们念不到,做不到一心不乱,都在一边念佛一边乱想,不是在掉举就在昏沉中;或者念佛念念、念了什么都没有了,以为得定了?空了?那不是空了,那都是“傻傻”了,这是很危险。
所谓昏沉的现象,它的性质,使我们的心与境(对内、外境),或者是说内境“无堪任为性”,不可能达到那个目的。譬如我们打坐修定,目的是求定,念佛起码的条件“一心不乱”,可是我们始终都没有做到,为什么呢?不是掉举,就是昏沉,人生境界就在两个现状中。换一句话,大昏沉就是睡眠了,“睡眠”在唯识不能那么讲。在普通的佛学可以说大昏沉就是睡眠。在唯识不行,睡眠是睡眠,昏沉是昏沉。因为睡眠那个境界是完全迷惑了,不知道了;昏沉啊,还有一点点知道。
譬如有些人打坐、学佛做工夫,坐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,很静的,可是呢,自己也知道自己坐在这里,还认为是很好的境界,很惬意呢,这个是昏沉,那很严重!所以,修行在这个境界中啊,“令心于境无堪任为性”,它的性能,就是“堪任”这个范围,它是如此。
当然,睡眠同这个闷绝,唯识所谓讲闷绝,就是昏迷,打伤的人脑震荡,或者跌倒受伤,或者心理受某一种刺激,昏过去了,那个叫闷绝,一口气就闭住了,“绝”是思想切断了。闷绝与睡眠,有不同的范围,所以学佛到了唯识这个地方,每一个心性的范围,自己要观察得很清楚,不能笼统。所以,禅宗祖师有一句话,叫“笼统般若,颟顸佛性。”那是不可以。一般人学佛,就是“笼统般若”,佛法是智慧之学,不是迷信的,也不是功夫。
所谓信、正信同功夫,是培养自己智慧开发的一种方法,并非究竟,他的究竟是证得菩提、智慧的成就。这个原则要把握住,智慧的成就不是盲目的迷信的,盲目迷信你没有结果,并不是说功夫到了就是学佛,那也不是正路。所以我们对于自己这个心性分析、观察每一点都搞清楚了,才能真正学佛。譬如三皈依了就说我已经学佛了,那就是“颟顸佛性”、“笼统般若”!那是最糟糕的。不能笼统、不能颟顸,一定要搞清楚。
对于“轻安”的这个心态的性质,它本身是这样,“能障轻安毗钵舍那为业”,所以,这样发不起轻安,轻安是学佛的第一步,心理啊非常平安,一切烦恼、一切的妄想清净了,就是心理的安。烦恼妄想清净了、心里头安详,所以佛经上经常用一个名词:“安隐”,我们大家年轻同学注意,将来碰到佛经,不要改这个字,或者有些人随便改了,变成“安稳”,稳当的“稳”,这个“安稳”就是改错了。他是用安隐,这个佛经文学“隐”字用得非常高明的,让一切妄念“隐伏”下去,没有了,杂想妄念没有了,心里非常平安、安隐的境界。这个是心的状态。
身呢,也有生理身体的状态,身体越来越轻灵,障碍没有。譬如我们念佛也好,打坐也好,来学佛,最大的障碍就是这个肉体。老子也说过这个话,人生最大的拖累,就是“为吾有身”,因为我有这个身体,这个身体给我们带来的麻烦太多了,所谓生活的现实究竟是为谁啊?就是为了这个身体在忙。冷了要穿衣,热了要脱;饿了要吃饭,吃多了又难过,肠胃又发炎了。所以这个身不能“轻”。这是解释轻安这一个名称,它的属性的范围,笼统归纳起来,佛学有这么一个名称叫轻安,是另外一种境界。至于到达轻安,不管念佛、参禅或做任何工夫,必须首先要有轻安的境界,身体从头顶下来都是清凉的,清凉不是形容词,硬是有一种清凉的感受,这是最初步。慢慢会到全身得一种乐感、快乐,身体上每一个细胞都是快乐,一种快感,这样进而会达到身体的障碍慢慢减轻了,减轻了就可以进入轻安的境界。我们不能够轻安啊,就是昏沉所造成的障碍。所以,大家念佛或者打坐,总在昏昏沉沉中,头脑不清楚,这个时候,觉得好像自己没有乱想,是啊,到了昏沉境界,他自己觉得没有乱想,以为这个是思想、妄想空了,全错了!是昏沉!
因此,昏沉的对面,相对的,有了昏沉境界发不起轻安。什么叫昏沉?譬如说我们今天这个天气,大家都是现场感受到的,因为连个天空都看不清楚,沉闷的,三月间这个天气,你说它冷吗?倒冷不热的,就是李清照的词说过的“乍暖还寒时候”,看起来这个天气暖和,可是还冷,“最难将息”,很难保养自己,“将息”,像我们家乡的土话,它还叫“将息”,这个就是说你要好好保养自己,“最难将息”,“将息”就是保养的意思,就是很难保养自己。
那么这个原因呢,这几天我们自己同大家感冒啊各种病很多,湿度太高,上面天空都是昏的,就是昏沉,你看起来很安静,一点风也没有、又不刮风又不下雨,我们觉得蛮安静的,实际上是昏沉的天,所谓轻安呢,就是这个天气的云雾散掉了,我们可以抬头一望是青天,青天无片云,那天气非常清明、清明自在,那个就是接近轻安的境界。所以,我们儒家的修养常常说,人的修养要养到“清明在躬”。这个“清明”是境界的形容,脑子是清、冷静,心里头明白;没有掉举、没有散乱、也没有妄想。
“清明在躬”这是儒家经常讲的。所以,能够作到“清明在躬”,“躬”就是我身体的内部,觉得永远头脑清明,身体轻灵,才可以渐渐进入轻安的境界。
比如我们在座很多的老朋友们,或者有些年轻的老朋友们,因为他学佛很久自己觉得资格很老啊,我经常开他们玩笑说:“竟日昏昏醉梦间”,都在昏沉中,还以为是打坐呢,以为修道呢,坐在那里,不晓得在搞什么?!越坐越没有智慧,头脑越坐越昏愦,记忆力也减退,思想学问没有,般若谈不上。别说般若,“菠菜”都买不到啊。这是很糟糕的,就是不能得轻安。
所以说昏沉是一个随烦恼的心态,“能障轻安”,它障碍住了,像今天的天气一样云雾漫天,障碍我们达到轻安的境界。
“毗钵舍那为业。”“毗钵舍那”是梵文,“毗钵舍那”这里等于是谐音,那么这里古代的音是piboshana。那么我不晓得闽南语这个“舍”应该念什么?年轻的同学不知道这个了,这些都不会念台语了,那要叫老辈子的、老前辈或者会念了。“毗钵舍那”是梵文,就是“观”,修观、观想、观察的“观”,“观行”。这个“观”呢,所谓“止观”,得定、得止必须会起“观”,所谓“观”是慧学,“毗钵舍那”,上面上次讲掉举,掉举能障奢摩他,奢摩他是“止”,“止”是“定”学,“观”是慧学。这个障碍了观行、慧观,智慧发不起来。一切观行不成就。
这个观行,智慧观是第一;再其次是观想,密宗经常用这个名称,是观想,观想就是想。譬如修密宗的人,观想光明呀、观想佛像呀,就是大家在庙子里看的佛像。可是你在打坐眼睛闭着(眼睛的这个)境界,离开了这个佛像,我假想一个佛像就在这里,这个你就想象不出来。就晓得是假想,可是要想象专一,这个佛像想起来就摆在这里就不动了,我心也不动了,身体也忘掉了,你就做不到。
乃至修密宗的人想的佛像,同我们平常庙子上看的还更不同了,或者是十八只手呀,几十只手、几十只脚;每个手上指头带着戒指、手镯子,还挂着项链。每个菩萨都爱打扮的,还打扮得非常漂亮。在脸上还擦点颜色呀,口红呀,或者还涂得绿的、蓝的,什么都有。你观想不出来,你想象不起来,学密法?不可能!你说观佛的三十二相、八十种好,你一个相都观不起来。阿弥陀佛的像或者画像你观想一个,你开着眼睛、闭着眼睛假想一个出来,你观想出不来。为什么呢?因为你不在掉举就在昏沉中。
所以,昏沉这个心态“能障轻安。毗钵舍那为业。”不能起观行。换一句话说,你念佛的说要观佛,佛有三十二相、八十种好,你把画像的阿弥陀佛或者塑像的,明知道是假的,当你念佛的时候,忘记了我自己,就是塑像、画像上的阿弥陀佛,就站在那里不动,能够放光,你想象观想得出来吗?如果有一位能够观想出来,那我们应该向他顶礼、磕头。我是第一个向你磕头,不过你谦虚不肯讲那就算了,我就免了磕头。不然,一律认为是没有观想出来,也不可能,观不起来。尤其“白毫婉转五须弥”,观想佛的眉间毫光,或好像我们塑佛像拿一颗亮的白珠子放在这里,那是象征,在这个地方它能够放光的。你们观想起来了放光?自己闭着眼睛黑洞洞的,永远在黑洞洞里头。这个黑洞洞就是因为你在昏沉境界。为什么观想不起来?观想不能成就,这个心态它本身就是昏沉、不清明,如果清明了就观想起来。
譬如我们读书或者去考试,这个头脑很清楚,这个问题一来,就在哪一段、哪一节,我们不用脑子马上就答出来了,头脑清明。到了那里你答不出来,拿着钢笔在那里转也没有用的,拿圆珠笔来转,头脑是昏沉的,“没法度”(台语:没办法,顶不住)。那个“没法度”就是心态的昏沉、头脑昏沉。所以,要注意这个道理。
因此说,昏沉的境界,它造的什么业?能障碍轻安。使我们不能起“慧观”,因此,不会得到智慧的成就“毗钵舍那为业”。它造的业是这个业,是佛法的基本道理。尤其讲到修持呀,这个大随烦恼,我们要搞清楚。所以我们一般在修持的人,所谓做工夫,不在掉举、散乱就在昏沉。翻过来、翻过去,然后认错了,把轻微的昏沉当成是得定,或者当成是静了,把轻微的掉举呀当成是直觉、当成是智慧、当成是灵感。
那么,现在有些新的名称:第六感啦、灵感啦,实际上它都是在掉举中所发生的。掉举的现象几乎接近于“独影境”的境界。“独影境”是很厉害的哦,梦境有时候很厉害的,没有经过的事,可以在梦中出现。比如说明年我会碰到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事,可是今年已经做了梦知道了。有许多人有这个经验,像我小的时候这种经历很多,现在老了大概不行啦。年轻的时候呀,常常没有到过的地方呀,一年、两年前做梦的时候就到过了。等我到那个地方了,这个地方我来过,然后翻一条路,那里有个门,后面还有一个地方,后面还有一个山,对不对?后面的山上还有一颗什么树,因为我在梦中来过。这种就是梦的境界独影境,就是有“引起”,能知未来的这个作用。但是,如果讲修持上这个东西就是掉举,并不是最高明的事。可是,拿现代人来讲,它有第六感呀、灵感呀、直觉呀,这种作用。那么,掉举与昏沉我们了解了,才好下手做工夫修行。
“有义昏沉。痴一分摄。论唯说此是痴分故。昏昧沉重。是痴相故。”另一位菩萨大师提出了异议、定义告诉我们,所谓昏沉呀,就是贪、嗔、痴——愚痴这个“痴”的问题,昏沉就是愚痴。什么是“痴”?“痴”就是无智慧叫作“痴”,没有智慧就是“痴”,不得解脱。
所以,贪、嗔、痴这三个根本烦恼,贪、嗔、痴、慢、疑,那五个根本烦恼里头,所谓昏沉,经常在昏沉中,以致竟日头脑昏昏的,没有智慧的境界,身心不得安祥和清明,那么当然多病了,身体也多病了。因为生病了发高烧,那个发高烧就是昏沉、大昏沉。所以因此看来我们都在发烧,头脑不清楚已经在发烧了。如果得病了,发高烧更昏沉啦。你看发高烧很好玩呢,就是迷迷糊糊的,还乱想呀,各种境界、各种做梦、身体感觉也没有了。可是呢,那个是“苦受”,在感受上,是“三受”里头的“苦受”。我们怎么那么苦呀?那“轻安”呢?所以修行要得轻安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