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才我们讲到“如睡眠等。是实有性。”是讲“昏沉”例如“睡眠”。这个“如”字是例如,举个例子。“睡眠”是睡眠,不是昏沉。但是,昏沉例如睡眠一样,睡眠也是有睡眠的一个心态的现状。“昏沉别相。谓即瞢重。”这个“瞢”字,有些地方写加一个竖心,就是懵懂这个“懵”。
“令俱生法无堪任故。”所以这个昏沉的别相,它同睡眠的情况、心态不同。譬如我们打坐的时候,做工夫的时候进入昏沉这个境界,是别相。就是我们一般做工夫啊、打坐啊,自己以为得定,这个是昏沉的别相,实际上是在昏沉境界。但是,“谓即瞢重”,头脑懵懵懂懂,头脑wengweng了,“重”,有粗重的感觉,这个身体体能,乃至脑筋有粗重的感觉。“谓即瞢重”,“瞢”就是懵懂;“重”,就是身体上粗重。
“令俱生法。”因此使我们与生俱来心理上想……,譬如念佛想念到一心不乱,这个“俱生法”“无堪任故”,缺乏了,不可能达到这个目的,这个就是昏沉。
“若离烦恼。无别昏沉相。不应别说障毗钵舍那。故无堪任。非此别相”,这一派认为“昏沉”本身即是“烦恼”,他认为在逻辑上、理论上不要把它分开,烦恼的本身自然就是会昏沉。所以一个人、普通人心理上有痛苦的事,烦恼重了,或者受了打击,或者失意了,人一点精神都没有,就容易睡眠,思想多就低个头。以普通的中国文学形容:失意忘形,失意忘形就是昏沉。不过,这是普通文学所讲。
说起文学,现在我又加了一句,得意忘形容易了解,最怕是失意忘形。我看了许多人,譬如说,这个人一切事业很如意、很好,忘形了,忘了自己贵姓大名了。我今天还说笑话,你们好像是地位高了,学问就高了。地位跟学问不平等的啊,就是你们不读书。今天正好骂一个老朋友,就是得意忘形容易看到。
现在我们看,有很多老人一退休了以后啊,好了,低个头,失意忘形。就快了,快什么呢?快要到医院;最后呢,快要上山了,最后就快要到阴国去留学了,我这个“阴”不是欧洲那个“英”啊,是阴阳那个“阴”,这就是失意忘形。这种心态就属于昏沉,没有毅力,不了解自己的生命。
所以,昏沉本身就是烦恼。烦恼久了,心态容易昏沉。离开了昏沉,离开了烦恼,没有特别的昏沉,昏沉本身就是烦恼。这一派大师们的理论也非常准确,让我们多反省。所以,觉得自己有昏沉,换句话说你已经在烦恼中,因为你有烦恼,所以你有昏沉。所以说,不能够、不应该特别地说,昏沉障碍了“毗钵舍那”,昏沉障碍了起修观的这个作用。换句话说,不须要昏沉,你心有烦恼,因此学佛的观行不会成功,慧力、智慧的力量本身就发不起来。
“故无堪任。非此别相”,所以当我们心力不坚强,当我们修持没有达到得定,由定而生慧做不到。为什么做不到呢?被烦恼所障碍,烦恼的本身就是叫作昏沉。不要认为专门同睡眠稍稍不同,好像睡眠一样,不要认为那一个境界是专指昏沉。其实烦恼粗重多了的人,一天到黑都在昏沉中,因为没有智慧破除自己心理上的烦恼。
“此与痴相有差别者。谓痴于境。迷闷为相。正障无痴。而非瞢重。”他说,这个昏沉同根本烦恼贪嗔痴这个“痴相”这个心态“有差别”,这个中间有差别。“痴”就是痴,譬如天生一个白痴的人,或者天生一个头脑简单、脑筋也不灵光,拿医学来讲,脑神经不够健全。因为他的业报,过去的贪嗔痴的痴重,这一生带来的业力,因此,他投胎的时候,把里头的“电缆”装错了,脑部的“电缆”少拿了几根,或者拿的是没有经过检验不标准的那个“电缆”就拿来装在自己头脑里头,因此投生下来脑子就不够灵光。这就是说,种子的业力,种子生出来现行,带出我们现在的行为。那么,这一种是痴分的情形,本来是愚痴。所以佛学的这个“痴”同愚笨的“愚”连在一起。
所以,“痴相有差别者”,昏沉同愚痴有差别。所谓愚痴是对一切的境界“迷闷为相”,自己一天到黑都是迷糊的、闷闷的,自己搞不清楚。“正障无痴”,正念障碍了,没有智慧;不但是没有智慧,连聪明都作不到。因为聪明跟智慧有差别的。中文所讲的聪明是耳聪目明,所以“聪”字是属于耳部,耳朵部分;“明”属于眼睛部分。所以这个聪明,等于我们人老了,戴老花眼镜,眼睛不够明亮,看不透彻了。譬如老年看花叫作雾里观花,看一切东西,看得比较迷糊,看不见了。但是近视眼的也一样,你看这个时代,这几十年当中看来,一切众生越来越没有智慧,五六岁小学生都要戴近视眼镜,究竟他看的是对还是我看的是对,已经搞不清楚了,这个时代到了这个时代,就是“迷闷为相”。
这个东西是痴的一分,正念被障碍,没有智慧。不但没有智慧,聪明都不够。
“而非瞢重”,但是,痴相是“懵重”的,就是懵懂,头脑就是懵懂的、笨。懵懂是学术上的名词,我们普通话就是笨,就是“痴相”。反正同十二点半差不多了,十三点,就是这样。这样叫“懵”,头脑昏昏;“重”,粗重,一点不清醒,脑神经里头、心理状态不清醒。“而非瞢重”。“昏沉于境”,所谓昏沉啊,“瞢重为相”,它的现状是“懵重”,也是很重的。“正障轻安。而非迷暗。”它说正念障住了,不得“轻安”,就是昏沉的现象,不是“迷暗”,迷暗就是这个痴分最重的业力。
那么现在,我们把两个大随烦恼,掉举跟昏沉,根据这个经文研究,告一个段落。我们特别要了解,学佛不能够得定,不能够进入慧学的境界,就是两个东西,不是掉举就是昏沉。所以离开散乱、掉举,既不散乱也不掉举,又不昏沉,才叫作得止。止,刚才讲过是定学,不昏沉、不掉举、不散乱才能得止。所以证得止,慢慢才可以得定。得止的境界是,这里有个结论告诉你,永远是清明的,心理是轻安的,“轻”就是身体生理上是轻灵的;“安”心理思想清净、安详的,这个境界才可以叫作得止。假设不是轻安,就不是得止。
譬如我们一打坐,你们现在学打坐的、念佛的,坐了半个钟头,好像睡着了,至少是身体粗重,慢慢坐不住了,腿也痛了,痛就是粗重。又发麻了,难受啊,这个都是粗重。所以,你还在粗重中,说我只能坐半个钟头,这个不算是得止啊,只能够说你是在练习打坐而已,不要认为打坐起来,“他入定了!”那不要活见鬼,这个谈不上,得止的境界都做不到。真得止了以后,已经进入轻安境界了,无所谓坐得住、坐不住,坐多久都坐得住,他身心是轻灵的、安详的。
那么,这两个大随烦恼,我们晓得了。大随烦恼提了两个了,第三个大随烦恼是“不信”。佛学的“不信”,“不信”的对面就是正信。什么叫不信?不信不是迷信啊,普通讲的迷信,迷信的观念属于不信,拿唯识学就是不信,因为他不明白什么是佛法,不明白什么是真理。
现在,我们先要从学理上了解,“云何不信”,原文就讲,怎么样叫做不信呢?
“于实德能。不忍乐欲。心秽为性。”要特别注意啊,对于真正的佛法,所谓“不信”,不信什么?对于佛法所讲的实际的,这个“实”就是实际的;“德”,它的功德境界;“能”,它的能力的境界,这怎么说法呢?
学佛首先的一个观念,一切众生个个是佛,不止我们,任何有生命的众生本来就是佛。那么,这个问题的答案何以呢?因为心即是佛,一切众生能够找到自己本来的心性,他就成佛了。本来的心性并不是佛菩萨给你的,大家都有。佛菩萨不过是一个过来人,他修持的经过告诉你,你走这样的路,就可以找回老家去。所谓成就了的佛菩萨,用我们禅宗祖师讲的话,是“归家稳坐”,回到了自己的老家,在家里稳稳当当坐在大厅上,已经不需要出门劳苦了。那么,在佛经里用各种方法告诉我们,“实际理地”这个“实”,真实的境界,这个“理”,譬如说极乐世界就在我们心中,所以你一心一意念佛,可以往生极乐世界。
为什么心有这个功能?我们一切众生与诸佛菩萨同一功能,成就了的诸佛菩萨有无比的智慧、无量的神通,我们普通一个众生有无穷的业力。所以,佛菩萨的智慧神通多大,众生的业力烦恼也多大,一样的!魔鬼跟上帝它两个力量是平行的。换句话说,黑暗跟光明两个都是相对的,翻过来你就是佛;翻过去就是魔,进入黑暗的。所以自心有它的“实际理地”,佛经讲的就是告诉我们自性的理;自性的德,就是它的功德,自性自心本身具备的德性、本身具备的能力。比如我们学佛,现在一般我们讲得“净信”很难,差不多都是迷信。什么叫佛?佛经有没有搞清?道理有没有搞清?
比如我们经常念《心经》“观自在菩萨”,把佛法的实、德、能,已经告诉我们了,《摩诃般若菠萝蜜多心经》观自在菩萨他告诉舍利弗,告诉舍利子“是诸法空相”,你做不到;观自在菩萨他告诉舍利弗修行的办法:“行深般若菠萝蜜多时,照见五蕴皆空”,我们都会念,但你就照不见五蕴皆空,在那里空不了。这还是讲正路道的。
我们学佛的“口口谈空,步步行有”,禅宗祖师训话、骂人的话,嘴里讲的是“空”,你在那里空不了。你怎么去空啊?身心的昏沉、散乱你都空不了,明知其为空,可是你空境界达不到、证不到。因此,你所有的相信没有求证得来的都是迷信,不迷信是求证得来的。比如我现在手里这一杯茶,什么茶?很好喝,或者是苦的或者是甜的,告诉大家就信了,你是迷信,因为你没喝过;喝过了,喝到嘴里还不算,进去了,我晓得了这是什么茶,这个时候不是迷信,因为你证到了。这个茶是什么味道,你喝到了,知道了。所谓学佛是正信,不是迷信。佛法讲修持之路,你一天没有求证到以前,我们只能够说自己在那里猜想,猜想就是妄信中、迷信中。还有呢,比迷信还差一点的不信,不信呢,就是说,离了实际的自性的功德、自性的能。
所以,成了佛有“十力”、有“十八不共法”,这是“明心见性”以后具备的十种正信的力量,十八种的不共法,同一切心外求法的外道不同的方法。那么,普通讲了,但没有起信。比如我们青年同学们你尽管在学佛,但是依我看呢,很多学佛可以说非佛法的路线,也可以说是外道路线,他对佛学的理基本没有搞清楚,“于实德能”,到达什么?
“不忍乐欲。心秽为性”,“不忍”并不是你不忍心。是没有得到“无生法忍”,没有切断。比如说昏沉、散乱、掉举没有切断,业力像一股流水一样;把它切断了,分开了,比如我们一个东西把它切为两边,就分开了,中间的“空”这个性质、这个境界出现,我们就做不到“不忍”。“乐、欲”,你尽管在修行,很烦恼很痛苦,没有得到“净信”,学佛修行那个得乐的境界,没有享受到那个境界,不能得乐,生理不能得乐,心也不能得乐。“欲”,这个“欲”不是讲欲界里头的欲了,这是说所追求的那个胜境,很好的那个境界出现不了;比如说“空”,空的境界你就达不到,所以“不忍乐欲”,为什么呢?所谓“心秽”,自己的思想、心性方面的染污太厉害,所谓这个染污呢不是魔鬼,也不是其他的力量,是自心受业力习气的污染太多,所以不信是这个道理。因此,对“明心见性”和一切众生本来是佛,自己见不到。
“于实德能。不忍乐欲”,他说“乐欲”的境界达不到,为什么达不到?“心秽”。这个“心秽”并不是说杀人放火、想坏事叫做“秽”。以佛法讲,想般若、善法也是“秽”哟。而有些人因为学佛修道学多了,书看多了,永远不能证道,不能进入证得,为什么?他心被染污了。所以,我常常告诉同学们,勉强要研究佛学看佛经,要看原典,不要看后人的注解,乃至大法师们、大菩萨们注解,连论都要慎重考虑。论是菩萨们造的,菩萨的境界到底非佛,还差好几级呢,他的理论准确不准确都是问题!那么你信了这些后世、尤其现代人的佛学,不看原典、不看原经,被后世的佛学影响,心性染污更厉害了。所以像禅宗六祖慧能:“不思善,不思恶”,善也不思、恶也不思。因为恶法固然是污染你的心田,善法也是污染;假使恶的心理等于是黑的颜色涂上去,善的心理等于白的颜色涂上去,一个明亮的镜子、清明的镜子,不管你涂上白色还是黑色,都是被污染。“不思善、不思恶”,善、恶两头都不思,善恶两头都不想,连“不思”也不思。乃至说我要空了,不想!连“不想”的那个心理也不能想。那么勉勉强强说,你的心、心境修养常常能够达到这个境界,可以说没有被染污了。可是我们做不到,在理论上知道“不思也不思”。
所以,这个心理要注意,并不是恶法污染,并不是只讲善法。因此我常说有些年轻人:我说你呀,你们研究的佛学并不是佛学哟,是你的佛哦;你自己个人的理解,在猜想佛的境界,在猜想。佛明明告诉你“不可思议”,可大家在猜想,自己猜想,佛告诉你“一切众生本来是佛”,你不会信,信不过,这就是不信,“心秽为性”,此心被障碍。
“能障净信。堕依为业。”他说“不信”的这个心理就障碍了清净。这个“净”不是动静的“静”,是干干净净的“净”,这个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恶法的染污,也没有善法的染污。等于假使天气散开了,万里青天无片云,既没有乌云也没有白云,一点染污都没有,空灵自在,这个叫“净信”,“净信”信什么呢?信自心即佛,因为自性本来真如、清净。
所以,自己不能够达到这个境界,障碍了净信。堕落,堕落什么?“堕依为业”,跟着别人在转,跟着谁在转?跟着业力在转,跟着自业、他业在转。“他业”,别人造的业力。比如说别人造的业力,我刚才说比如看经一样,必须要看原典;假使看后世的书,我讲“后世”不是只讲现在哟,我以前年轻常常有一个乱讲话,也是真话:唐宋以后的书都不能看了!要有这个气派,要看佛经就看原典。我们的佛经,中文翻译过来已经差了很多。但是,你说研究梵文来不及了,古代的梵文没有了。如果依据现代的梵文研究释迦牟尼佛的佛学、大乘佛法,影子都没有。这个梵文也跟着时代、跟着地区变了很久,虽然我们现在翻译的中文佛经,翻译不够百分百的标准,但是比现代人的著作,翻译已经好多了。不要再依其他的见解而堕落,就是要靠自己的智慧开发自己的净信。
那么,他就这里下个定义,什么叫“不信”,以自己真如自性的、真实实际的功德、功能,“不忍乐欲”,理上不透,所以,不能得到“无生法忍”,不能证到“乐欲”境界,这个“欲”可以,那是广义的,步步为上进的那个大欲,成佛的那个欲。所以自心受了污染,这个心就不净,那么他这个不信的心理障碍了净信,所以堕落,依他而转、依他而起、依他人家而转,“堕依为业”,是这么一个造的业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