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眠使此身不得自由,不自主了。“昧略为性”,这两个字中文就是,“昧”,暗昧,就是指暗昧,什么都不知道;“略”,什么都马马虎虎就过了。我们睡着了“哦,不要吵……”,又睡着了,你叫醒他“起来了……”,比方我们小的时候要上学了,妈妈叫我们,快去上学,“哎呦,我再睡一下……”要是醒了就不得了了,拼命跑,这个是“略”,睡眠的性质是“昧略为性”。
“障观为业”,障碍了正智的观,智观。睡着了就不能观察了,脑子也睡了,不能用了。可是脑子你聪明啊,在欲界的这个世间里头,还靠脑神经,通过脑神经,它智观的功能才起得来。所以,睡眠了以后,不行了,睡眠了,脑筋要用,想一个东西都糊涂了,所以障碍慧观。所以脑筋好,聪明不是智慧,但是聪明跟智慧的确有连带关系。不聪明,哪里能够发生智慧呢,聪明是智慧的前奏。所以,睡眠造的业是障碍智观、慧观,这是它的性质。每个心态的范围已讲了,下面再申辩。
“谓睡眠位。身不自在。心极暗劣。一门转故。”他这就是说,睡眠是一位,“位”是唯识的名称,是这个范围。这个心态,我们把它分成很多范围,睡眠是一位。睡眠并不严格地说属于“无心位”。真的“无心”就得道了,就证果了。我们修道,修止观、修定、修一切,修到最后得目的去除一切烦恼妄想杂念,恢复本来心,恢复本来清净自性的本心。本来清净的自性本心,也叫它是“无心”,无心是得道基本的第一步。那么,普通的有许多现状也是无心,譬如人晕过去了,闷了,受了麻醉了,真正麻醉住了,不是普通麻醉。普通麻醉,有时候脑子还清醒,还在做梦,那个还是有心位的。有梦还是有妄想,是有心位。要到了无心位,闷绝、睡眠等等,属于无心。无想定,那是做工夫做到了无想天,那是无心位。真正的证果大涅盘,那是真正的无心,难了,就大得道了。所以,睡眠这一位,勉强也等于是无心位,但是它不是属于真正的无心。所以,睡眠在我们逻辑分析上研究,这是单独成立、它单独一个范围。
“身不自在。心极暗劣”,睡着了,真睡了身体不得自在;心理呢,“暗”,黑暗了,没有思想,糊涂了。乃至我们晓得,睡眠严重的是通无记,一件事情睡了一觉,忘记了,就过去了,睡眠还有通无记,睡眠是大昏沉,通无记的。所以我们修的业果,做的善事、或者做的什么,往往因为一睡眠了,落在无记果去了。所以,后来受了果报自己也忘记了。所以“睡眠位”就是“身不自在。心极暗劣”,是心灰,无想,“劣”,很糟糕。
“一门转故”,睡眠就是这一门,没有第二样,睡了就是睡了,睡是大糊涂,睡是大混蛋。睡,你叫它什么都可以了,你叫混蛋也没有关系,反正“身不自在”,脑子也听不见,你叫笨蛋也可以、皮蛋也可以,同我都不相干,要睡就是要睡。所以这个东西啊,是很严重,“一门转故”。我们普通医学认为,睡眠还是治病的,是人生最重要的;真正对于睡眠,真做工夫的人,气质变化了,很怕睡眠!乃至睡眠了,身体都不健康了,所以,久睡很严重。当然我们这里还没有,在日本这个病很流行,外国比较少,日本也许是地区的关系,日本有睡眠病,人一睡就死过去了,有些人睡死了。当然这种死法也是很好,很舒服的了,舒服不舒服是我们那么想了,他睡了就不知道了,无疾而终,在日本很流行这个病,“一门转故”。
“昧简在定。略别寤时。令显睡眠非无体用。有无心位。假立此名。”
“昧简在定。略别寤时”,刚才提到睡眠有两个名称,“昧略为性”,“昧”就是暗昧,昧什么呢?“简”。“简”就是选择,把它简选起来,就规定下来。所以讲睡眠会暗昧,暗昧是什么意义?“简在定”,在昏沉的境界里,就是说它永远不能清醒,不能得正定。“略”呢,是说同清醒“寤”时有别。我们这个“寤”还不是完全是清醒的,是迷迷糊糊的,没有现在头脑那么清楚,可是还有点影子。像我们有时候疲劳啊,就是普通讲打个盹一下下,脑子好像你讲话也听见了,什么也知道,可是呢,也不是睡眠,就是“略”的境界。所以睡眠现在懂了以后,或者完全睡着了,我们普通讲睡死了。
“令显睡眠非无体用。有无心位。假立此名”,所以呀,他说睡眠同做梦是两样的,做梦并没有睡,做梦是脑子在活动,所以梦不能算是睡眠位,是梦位。学唯识要搞清楚,梦,独影意识还在活动的。刚才讲的“寤”,“寤”与做梦又不同一点。譬如我们一下头脑昏昏的,眼睛闭着还在走路,还在读书,甚至还靠在椅子上拿着东西,没有觉得自己睡,那个时候就那么头点一下,大家打坐啊疲劳,有时候有这个事,你说你睡着了?“哎,没有、没有、没有,刚才不过那么点一下”,这个就是“寤”,“昧略为性”。所以真正讲睡眠是有睡眠它的心体,“一门转故”,睡眠就是睡着了,我们普通讲自己啊,睡着了像猪一样。猪很冤枉,算不定猪比我们还清醒,我们随便把猪拿来比自己,猪没有办法告我们,也许你看它傻傻的那个样子,它算不定心里比我们还明白。我们真睡眠了,这一门里头就是那么个样子,它的作用一无用处。
“有无心位。假立此名”,所以,睡眠是有心位,不是无心位。无想定、无想天等等,那是无心位,先工夫做到把妄想去掉了,虽然还是勉强去的,还属于外道的定法,那个境界可以说已经相当高了。睡眠不能叫它是无心,是有心位。心意识的习气来的这个习惯,所以“假立此名”,叫它是无心位是勉强讲的,睡眠是有心,什么心呢?就是睡眠心,就是爱睡这个心。
“如余盖缠。心相应故。”睡眠是属于修道的障道因缘,障道因缘有五盖,五种盖,把我们盖住了,不能得道。大“五盖”,贪欲就是“贪”,“嗔”,昏沉就是“痴”了,“掉举”,“恶作”;贪欲、嗔恚;昏沉、掉举、恶作这是属于“疑”,贪、嗔、痴,恶作这是属于“疑”,它是疑悔中间,这是五盖。贪、嗔、痴、疑、悔五盖,实际上里头分析呀,昏沉,掉举,恶作,这些都属于“疑”“悔”的范围。那么大五盖呢,贪、嗔、痴、疑、悔,这个心态是根本烦恼,使自己不能得道、不能得定,也不能得止观,定慧都不能得。
小“五盖”,就是我们把它分析的“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”,这个叫作五盖。五盖,所谓财、色、名,“名”并不是一定说名气大这个名、知名度这个名,这个人好胜啊,想比别人高明一点,已经属于“名”心了。名,并不是说你报纸上出名,电视上出名,官做得大,名气大,叫作爱名;每个人都会喜欢名的哦,你在家里三个兄弟里头,爸爸妈妈都喜欢你一样,那是自己也觉得很舒服,这一点就是名心哦,乃至在邻居里头,每人都认识,多打你一个招呼,很讨人喜欢,这就是“名”心。名心就是想领众!所以“财”、“色”、“名”、“食”(饮食,饮食是个欲望、习气)、“睡眠”,这是小“五盖”。这里讲到刚才的“如余盖缠”。
“缠”有十种,十缠。以十缠来讲,睡眠、昏沉、掉举、无惭、无愧、恶作、嫉妒(嫉妒别人)、悭吝、忿怒、盖覆(自己的错误喜欢掩饰起来就是盖覆,也叫覆藏)。“五盖”、“十缠”都了解了。
所以他说睡眠“如余盖缠。心相应故”,你不要看到睡眠是好事情,它同“五盖”、“十缠”作好朋友,关系很密切,互相有关联。所以在昏沉睡眠境界里头,“五盖”“十缠”的习气的根本,它都来、都存在的。这是把睡眠这一位不定的心态,作了一个全面的总讨论。下面,有各派菩萨大师们的论辩来了。
“有义此二。唯痴为体。说随烦恼及痴分故。”他说有一派大师说,“此二”“悔”,刚才讲“悔”的心理、后悔的心理跟睡眠这个心理,属于根本烦恼的贪嗔痴的“痴”,它的体、它的根根就属于“痴”。“说随烦恼及痴分故”,在理论上讲它属于“随烦恼”,所谓“随烦恼”的根本的一种,它属于天生下来,我们多生累劫的习气,就是头脑糊涂——痴心,是痴心的一种。他说“悔”——后悔的心理,多疑后悔的心理,跟这个睡“眠”心理属于“痴”的范围,也属于根本随烦恼的一部分。这是这一派大师所说的。
另一派的说法相反:“有义不然。”不一定,他说不是这个道理。“亦通善故。应说此二。染痴为体。净即无痴。论依染分。说随烦恼及痴分摄。”另一派大师说“不然”,不是这个意思,亦是随善故,睡眠、后悔,是不一定的,譬如说我做了坏事,忏悔了,后悔了,“哎,再也不做了”,这个后悔没有错啊,是属于善法,所以“亦通善故”。
他说“应说”,你前面讲前面一派这样的看法,那么呆定的讲法是不对。应该讲,眠、悔,后悔同睡眠,“染痴为体”,比较容易受善污,容易走入痴性,所以,忏悔、老是忏悔了就变成神经了。有人“哎呀,我做了这个忏悔呀,哎呀,我这个忏悔不了啊!我不得了了!不得了了!”很多人这样搞神经了,宗教徒里头很多。实际上,我们中国儒家一句话,儒家的道理,真忏悔一念之间就忏悔了,“漫天罪过,抵不住一个悔。”真正忏悔了,再不做,不重犯,所以孔子讲颜回“不二过”,第一次错误了,第二次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,这个才叫作真忏悔。
老是跪在菩萨前面哭啊、闹啊,我忏悔呀、我忏悔呀,那叫作五十三位、五十四位的心理——神经病,当然没有这一位,我现在把它加上的,那就不对的。所以他就这一派大师说,“悔”心理并不一定坏,亦通善法。睡眠也不一定坏啊,他说有时候人生病了,真正需要,必须需要它调养,把这个精神养够了,一下起来用功。再说,学禅宗密宗,很多大师们开悟都是拼命用功啊,不倒褡,不想睡觉,结果累得坐在那里都是昏沉,实在受不了啊,想躺下去一睡,刚刚一躺下去,那个枕头“砰”地掉下地,古代的枕头不是现在棉花装的哦,古人睡的枕头是木头做的,同殡仪馆里头死人睡的那个枕头是一样的,两头元宝翘起来,都是这样睡的。不像现在棉花枕头,那是西方文化来的。中国人睡硬枕头的,枕头落地,“砰”地一下,大彻大悟!可见睡眠还不坏,不这样一睡你还悟不了的。所以这个睡啊,只能说它“染痴为体”。如果太偏向了,爱好了,喜欢走这路子呢,那就染心变成痴心了,染污你这个痴心。
“净即无痴”,说我忏悔了也是悔哦,忏悔了心中不作坏啊,一切妄念放下,这也是忏悔啊。所以忏悔了心理就干净了,干净了就不是痴心了,此心凝静了,不属于痴心。
“论依”,你说“悔”同睡眠,尤其是“悔”,是依染分,染污心理这一部分来讲,“说随烦恼及痴分摄”,当然,任何一种心态,任何一种习惯,过分了、执着就是痴了。什么执着了都属于痴心,信佛信到迷信,信宗教信到迷信了,也是痴了。这是反的一派。
“有义”,另一派的道理,“此说”,他说第二派的理论“亦不应理”,不合逻辑。
“无记非痴。无痴性故”,睡眠通无记,睡眠了什么都忘记了,无记就是无记,无记不能说是“贪、嗔、痴”的这个“痴”的心理,无记就是大无记,不算是痴,“无痴性故”。
“应说恶作。思慧为体,明了思择所作业故”,他说,讲第二派的观念,还没有讲清楚。这不是口头上讨论,这是我们自己做工夫要把它反省,就是观心法门,观察自己心态,要把它搞清楚。他说应该怎么讲才对呢?应该怎么样理解才对呢?“恶作。思慧为体”,譬如后悔、讨厌我现在做了坏事,“怎么做了这个坏事?”恶作,“哎呀,不应该……”,非常后悔,自己想想脸都红了,难过。可是,这个恶作并不坏啊,这是思想上想到智慧的境界——道德,这不能说它坏。不过说我们现在补充这一节的话,道德是道德,道德过了分,就是不得了:“哎呀,我以前做过这个事啊,哎哟!不得了了!”神经病了,执着了就不对。因为一念后悔就过去,再不能犯,就是孔子讲颜回的“不二过”,第二次不重犯,就很伟大,那就是最高道德。如果说“我前面做了这一件坏事,一辈子都忘不掉!哎呀,菩萨不答应我忏悔啊!上帝也不许可啊!阎王那里记上账了”,这已经神经了。这又是另外一种心态来了,这就不对了。所以,他说恶作有时候,这个悔不一定坏啊。
“思慧为体”,有崇高的思想,有高度的智慧,才能检查出来自己心态的过错,知道过错,这就是恶作,知过必改,就是慧,它是智慧的境界,并不错。“明了思择所作业故”,可见他头脑清楚,心理清楚,明明了了有思想,选择自己人生应该走的正的这个路,这并不是坏,并不属于痴啊。这是解释“恶作”这个心态。
“睡眠合用思想为体。思想种种梦境相故。论俱说为世俗有故。”睡眠是人的习惯,他说我们“睡眠合用思想为体”,真正睡眠是人的习惯,譬如说,普通大家没有觉得,人为什么要睡觉?这个问题在别的佛经上,佛的弟子问过佛“人为什么要睡觉?”佛说有两种原因,身疲劳,他要睡眠;心疲劳,也要睡眠。心理上疲劳,譬如说这个人,碰到一个事情,心里不舒服,觉得(人生)没有意思,灰心了,灰心了,最好的朋友是床铺——睡一觉,小自杀,一睡。所以我常说,“一被蒙头万事丢”,把这个被子一蒙着头啊,万事都休——都放下,真放下了,这个蛮好。但是还真难哦,你能够做到“一被蒙头万事丢”,就有大本事喽,随便哪里都能够睡。
有名的拿破仑,他在战场上打仗,几天几夜打下来,他一看实在自己受不了了,就告诉副官“我要睡一下了”,就在前线炮火里头躺在地上就睡着了,睡醒了起来又精神百倍,这要本事哦。可是有些人睡眠来说,换了一个床铺也睡不着,换了一个方向也睡不着,换个一个枕头也睡不着,正好打坐嘛,何必睡啊?可是他又不干,这是个习气。所以睡眠是一种习惯,“合用”什么?“思想为体”,身疲劳你会贪恋这个睡眠,失眠并没有损害,最严重的失眠:“我昨天失眠了,不得了!我昨天失眠,我昨天少睡了三个钟头啊”,自己告诉自己,那个危险大得很,其实忘记了这个,一点事都没有,失眠不是病。构成失眠病的就是你那个心理病,就是失眠的病。
所以佛又说,心理疲劳是以“思想为体”,我们习惯性地想睡眠。还有一个下意识的心理,我们自己检查不出来,“思想种种梦境”,睡眠比清醒舒服啊?睡眠里头会做梦,做梦比白天的生活舒服,那个是不负责任的!要玩什么都不负责任。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