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识与中观(2019版)


南怀瑾老师宣讲

第447讲 又说寻伺,以名身等义为所缘

第262页第六行了,第六行的下节。“初静虑中。意乐俱故”,就是说“有寻有伺”——“寻、伺”的问题。“寻、伺”就是思想问题了,我们思想在念佛也好,什么也好,修观想也好,做工夫都是在“寻、伺”的阶段。“寻”就是寻找(261页啊,我以为讲到下面了,倒数第三行,刚刚我还提问了,“虽纯苦处”,还在这里,对不起啊)。

“虽初静虑有意地乐。而不离喜。总说喜名。虽纯苦处有意地苦。而似忧故。总说为忧。”“纯苦处”就是地狱里头,譬如说我们人在地狱中受苦。其实,讲地狱、天堂啊,讲句老实话,你不要另外去找啊,另外有地狱、有天堂?我们现在随时都在天堂中,随时都是地狱中;当我们生病的时候,或者是心里有痛苦烦恼的时候,都是在苦。我们佛学形容这个世界是“苦海”,“苦海”是个活的地狱,天堂、地狱在我们本身这个身体上,在我们心理上,随时都在经验,不过我们难得上一点天堂,偶然有一点舒服的境界,多半都在受苦中,身体的不健康这些都是。至于真正的地狱啊,只有苦,一点快乐都没有。所谓“纯苦处有意地苦”,说“苦”与“乐”都是意识上,心理观念这个意识上。“而似忧故”,那个“苦”当然跟“忧”——忧愁又是连带的。所以“忧、悲、苦、恼”,佛经上四个字经常连着用的,忧、悲、苦、恼(烦恼),它是连着的。

“总说为忧”,假使在心理的状态,拢总归纳起来都叫做忧愁。

“又说寻伺。以名身等义为所缘。非五识身。以名身等义为境故。”另一个进一步的讨论,再讲所谓“有寻有伺”这个思想的“寻”找境界,“以名身等”,“名身”,什么叫名身呢?佛学专有的名词,就是我们现在逻辑讲名词。一般的名词,就是思想观念构成了一个名词。譬如说,我们大家学了佛,想念佛念到“一心不乱”,本来没有,在我们生来思想上没有,因为学了佛以后才晓得“一心不乱”,这是一个观念;就像我们修道,都想入定,本来我们思想上没有,加上这些名词,这名词一加上了以后啊,这个法执就厉害了。所以,书越读得多,知识越高,佛学学得多,修道的理论越懂得多,证道越困难。尽管你懂得什么叫“入定”,永远也入不了定,因为“名身”。“名”,就是名词,“身”,这个意思就是名词的本身。

这个名词的本身,譬如我们人会思想,这是很自然的事,因为读了书了,就晓得,这个东西叫思想,思想是个什么东西啊?又是“哲学”了,什么都来了,所以这些“寻伺”,譬如我们学禅,打坐得定,我想得道,或者是身体上有感觉,哎呦,“任督二脉动了”,“奇经八脉”,这些名词都加上了。所谓“寻伺”啊,“以名身等义”,“义”就是这些道理,“为所缘”,为一般的所攀缘的境界,“所攀缘”——抓住。

“非五识身。以名身等义为境故”,它不像眼睛、耳朵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这叫五识身,眼耳鼻舌身这个作用,叫五识身。这个生理的现状,这个反应。生理现状的反应啊,有这个理论,但是啊,这个道理,就是一种境界,眼睛抬起来就可以看东西,声音来了耳朵听到,听到是什么声音;听到声音这个是耳识,眼睛看到东西是眼识。知道是什么东西,知道是什么声音,已经不是眼识不是耳识,那已经交给第六意识去了。所以,第六意识与前面的五识啊,就是后面的老板,前五识一照到境界,后面的第六意识就晓得“这是什么,这是什么”。

所以这个“寻伺”的境界,前五识是不大管,没有,“非五识身”。“以名身等义为境故”,前五识对于外界的境界,那是实实在在的。眼睛看到白的就是白的,耳朵听到吵的就是吵的,清净就是清净的。这些名词,所谓听到清净的声音,噪乱的声音,这是“名身”,就是名词,人为地造出来一种名称。前五识身没有“寻伺”的作用,它是直接的反应,是这个意思。

“然说五识有寻伺者。显多由彼起。非说彼相应。”但是在唯识学里头,有一派的理论,认为五识,眼耳鼻舌身,前五识,也有寻有伺的,也有这个作用,相同意识思想的作用也有。这是一派的说法,分析的清楚,那么现在讨论。“显多由彼起”,他说眼睛,耳朵身体的感觉,多半是依他而起,靠外境界的刺激的反应来的,外境界的,也不叫作刺激吧,接触外境界的反应而生起。“非说彼相应”,并不是说,前五识眼耳鼻舌身,它本身有分别交感的作用(有思想分别交感的作用)。

“杂集所言任运分别谓五识者,彼与瑜伽所说分别义各有异。”另一本经典,《杂集论》这一本经典,后世的菩萨大师们所作的。这一本经典里头讲,前五识身“任运分别”,这四个字特别注意啊,尤其学禅宗常常用到“任运自在”,“任运”,这个“任运”很难解释了,这就是佛学的专有的名词,“运”就是运转,一切事情流行,风吹草动,风一吹,草一动,“风流云散”。譬如我们中国古文用的“风流云散”,风一吹了,一流动,“风流”就“云散”了,这个云就散开了。风流云散,这个很自然。

“自然”的意思,就叫任他自然地运转,中间用不着多做主张,而且没有主张。那么,所谓学禅、修道,不只禅宗呐,任何人到达了所谓“无分别”的境界,修道学佛到达了无分别的境界,你说“无分别”他还吃饭不吃饭呢?那么,是不是把荤的素的,乃至把大便跟肉放在一起,他分不分的清楚啊?你分不清楚,那何必学道,学个糊涂蛋好了;你分的清楚,这是大便、这是饭,这是素的、这是荤的,那你还有分别心啊;既然说“无分别心而是道,有分别心就不是道”,那怎么办呢?学佛的、修道的大部分都卡在这里!

普通讲,“你还起分别心,那还是道?”批评人家,不负责任的话很容易。你要问他,什么叫分别?所以,得了道的人的境界同普通人一样,有没有思想?有没有“寻伺”呢?一样的有。普通人的思想,意念一起,就抓得很牢;甚至你不要抓它,你被思想感觉、知觉拉走了,你自己不晓得有个东西,本身没有的,被思想感觉、感情拉走了。所以呀,认为分别是不对的。得了道的人呢,分别有没有?没有分别?大便跟干饭看成一样了?不会的,分的更清楚!这是丑,这是善,这是恶,这是是,这是非,比一般人还要清楚。但是虽然清楚,任运分别,心中不留,就是普通一句话“不执着”。不执着还不对,他用不着“执着”与“不执着”。就是《金刚经》上所讲的,佛答复须菩提的话,“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”,此心无所住了。你说我得了定,硬要抓一个定,才是道了,那早落在分别中了,那个就错了。什么是真定呢?“任运分别”。能够入世,也能够出世,他一切任运分别、自在。一切的思想、一切的念、一切的行为,诸行无常,用过了便空,当用当空,诸行无常一切空。任运分别,先把这个名词解决了,“任运”懂了。

他现在引用说,《杂集论》里头讲,“任运分别”,前面五识身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,当我们起用的时候,对于外界做一切事,只有任运分别。眼睛看一看东西,不好看,意识还没有用,它眼睛接触到不对,它就转了,它不大停留,任运分别。由举一个眼睛的例子,我们就懂得。譬如说,我们再举一个例子,眼耳鼻舌身,诸位坐在这里,有些人坐在中间,衣服多了一点,觉得有些不大舒服,不过也不会太流汗,有些人坐在边上,觉得背上有风,又凉了一点,不过都没有关系,像今天天气不重要;一边在听课,一边这个身体的感觉都知道,没有关系,任运分别,这就是身识的任运分别。因为你的思想集中在这个《成唯识论》的研究,这个是意识作用;眼耳鼻舌身,它这个前五识有没有作用呢?在现量境。(写啊,老哥啊)在“现量境”是任运分别。在这个前五识的现量境上,那大家自己体会一下,这就是前五识的任运分别。很重要哦,懂了这个你才好修行哦,用不着那么死死抓一个东西哦,抓一个东西已经不是了,那意识上是重大的分别,重大的分别很痛苦哦!骗骗你可以:“哦,这是功夫!这是道!”所以佛在《法华经》上自己讲了老实话,那是“空拳诳小儿”,空拳诳小儿,拿一个空拳,孩子哭了,说不要哭,有糖给你吃,实际上什么都没有,哄到孩子不哭了,就算了。所以一切法都是如此,懂得任运分别了。当然,这一颗糖也不大靠得住啊,可是好多了,不过吃了不会得糖尿病,这颗糖大有好处。所以“任运分别”这四个字我们知道了,现在回转来再观原文。《杂集论》所讲的“任运分别”这个意思,他讲五识身是“谓五识者”,五识身本身任运分别。

“彼与瑜伽所说分别义各有异”,他说他这一部经论,同弥勒菩萨所讲的《瑜伽师地论》,讲分别意识这个分别境界。什么叫“分别”?分别心。“义各有异”,在逻辑上稍有不同。

“彼说任运。即是五识”,《杂集论》所讲任运啊,就是刚才我们比方,我们思想在注意这个理论,注意这个经典,注意在听话,这是意识境界,前五识眼耳鼻舌身,也都在用,不过没有关系,就是前五识的任运,这是《杂集论》的说法;“瑜伽说此。是五识俱分别意识相应寻伺。”弥勒菩萨的《瑜伽师地论》上说就不同了,进一步了。我们人一天到黑,前五识都在用,譬如我们骑机车、骑摩托车、或者开车、走路,当我们走路,眼睛一定看到前面,要注意啊,眼睛看到前面马路上有没有来车啊,旁边有没有车,那是眼识;知道有车没有车,那是第六意识。所以,我们出了车祸的时候,眼睛还是看到有来车啊,有来车,就是意识昏了,这个意识头脑昏了,就出问题了,眼识还是看到哦。

等于我们有一个孩子在骑车,脚踏车骑的不好,看到对面一个老头子也骑车过来了,两个人快要相撞了,他说那个老先生啊,大概是学佛的,一看不对:“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……”,拼命地念,大声地念,他说我也对不起,也“阿弥陀佛、阿弥陀佛”,“砰”,就把他撞上了,这个情形。这个情形就是前五识,第六识都作了主,有一个不作主的身识,就是神经的反应不灵光,前五识。第六意识明明知道危险,“撞车、撞车”,可是前五识身识呢,它跟第六意识配合不上,他这个手就不灵光了,或者是方向盘倒转来了,或者脚乱踩了,就是这个道理。

所以《瑜伽师地论》说,此“是五识俱分别意识”,前五识心同第六意识俱,就同时来,“相应寻伺”就是互相关联,才够得上叫寻伺的作用。当我们在念佛打坐的时候,你说我眼睛闭着,前五识在用不在用?都在用;你觉得我闭着什么都不看,你在看,看个什么?看到里面不看的。闭着眼睛我不看,不看?你明明看了,看那个不看的,前面黑洞洞的、黑蒙蒙的;再不然我不起分别,前面一团亮光,得道了,得道了,有亮光了,明点、明点,拙火、拙火——发神经,自己在那里,都起分别作用,这个分别。所以说《瑜伽师地论》讲,同《杂集论》里所讲的不同点在这个地方。

“故彼所引为证不成”,因此这一派的理论,引证了《杂集论》这本佛经,证明这个道理,证据不足。论辩上证据不对。

“由此五识定无寻伺”,所以由这个道理,你们要了解前五识心有反应,有少度,很轻微的一点点寻伺作用,真正的寻伺啊,必须要第六意识起得大作用。

“有义恶作。忧舍相应。唯慽行转。通无记故。”那么现在把寻伺讨论到这里。现在要转来讨论“疑”跟“悔”了。“悔”跟言论,就是后悔的心理。后悔心理中间,前面有一个先锋队,就是我们人生,很多事情恶(wù)作,就是讨厌,我们经常有个讨厌的心理。尤其是在职业方面,大家做一行怨一行,修行更讨厌,念佛啊,打坐啊,有时候对自己很讨厌,我搞了三年了,影子都没有,这都是讨厌自己,恶作,讨厌自己。甚至于说你用功修行啊,常常偷懒,拜拜佛吧,有时候自己不肯拜,那就是恶作的心理。“恶”就是讨厌,厌恶做这个事情。他说“恶作”的这个心理呀“忧舍相应”,属于忧愁烦恼里。有时候忧愁烦恼的心理,自己检查不出来,太重了,所以对一切事情没有兴趣,没有兴趣就是恶作。所以就不会努力了,是与“忧舍相应”。

“唯慽行转”,“慽”,心里头抓紧了,我们经常感觉到自己心里头,解不开心口,发闷了,这个就是“慽”的心理。所以中国文学形容“戚戚焉”,没有竖心旁这个“戚”,两个“戚”字,“焉”是虚字,就是心里“戚戚焉”,不痛快。这种心理“唯慽行”,“行”就是五阴里头色受想行识,他生命本能在活动。这个恶作的心理,遭遇这个后悔这个范围,“通无记故”,恶作心理,这种心理在我们心理行为上,属于善吗?还是属于恶呢?

我们晓得学唯识啊,人有三性,善、恶、无记。普通讨论,把人性只讨论两面,善与恶,佛学最透彻了,人性有三业,善、恶,有时候是无记,不善也不恶,就是傻在那里,呆在那里。有时候我们看一个东西,你说去观察一个东西,你说大家去观光看风景,你说看了半天,路上风景看到没有?看到了,那是眼识看到了,意识呢,意识在无记,傻不愣登的,“啊?到了?!”“喔,又回来了?!”看了半天,你说那个风景怎么样?都看到了,眼识看到了,意识上一点没有,意识在无记中,无记的心理我们很多哦。

真的没有无记,至善,那就叫做定。换句话,这个人活着头脑永远清楚了,没有昏过、没有呆过。普通我们以为修行啊,实际上都在那里作阿呆。以为入定,是个呆瓜一样啊,讲了半天,他在入定。我说:“你写啊”,“嘿嘿,就写就写”,他脑筋在无记中,这是很可怕的。尤其要注意哦,老年以后,年龄大了,脑子衰老,无记的东西越来越重。现前的事情都记不住了。真修行人,不会有这个现象,不受年龄的限制,那你心真的清明了,无记不会有。换句话,恶念也会减少,善念增长了,慢慢的纯善了,没有无记,最后也无我。最后善也空,那差不多到了“无心地”了,得定了,得道了,就有那么严重。所以按我们普通恶作的心理,也“通与无记”。通与无记,跟无记俩相通的。因为我们常常对许多人生世界很讨厌,讨厌就是不理,不理就忘掉了,所以我们平常都在无记中。

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无记有没有报啊?一样的报,无记报。所以常常无记报是什么?有时候你走路,人家忽然丢一个酒瓶出来,“啪”,把你头打破了。你前生有无记的时候打过人家,人家现在也打过你,他有意打你没有?没有,碰上的,这就是无记果报,人生境界有许多的人生的遭遇,都是前生前世的无记果的果报。对方有没有害你?没有,可是你真受了害;当然好报也有啊,忽然走到路上捡到三千块钱,那你也是前生无记送了人,现在无记还给你。所以无记掉钱多去做,不过你有意去做无记,已经有记了,那就不行了。所以无记果,它跟恶作的心理是“忧舍相应。唯戚行转。通无记故”。

“睡眠。喜忧舍受俱起。行通欢慽中庸转故。”所以,我们睡觉这个心理现状,睡眠这个心理也有忧、也有喜,“俱起”,同时来。我们有时候事情太痛苦了,算了睡一觉。这个事情我很有经验,我常常告诉朋友,我最大的本事,事到万难,解决不了的时候,管他呢睡觉吧,那最好。叫作“一被蒙头万事丢”,拿个被子往上面一盖,当成我现在就翘辫子了,等一下他们车子就来了,就把我往民权东路一送,如此一来,万事皆丢。什么都没有,这一觉睡醒了,你就好了。不过,在万难的时候,忧喜中间你能不能睡,是你的本事了。讲是讲得好听,“衲被蒙头万事丢”,就看你丢不丢得了啊。睡眠这个事情,有时候喜,睡醒了以后很高兴,有喜欢睡眠,所以“喜忧舍受”,睡觉的时候,什么都丢开了才能睡着啊。不舍不行啊,有一点念头挂着不舍就不能睡,所以,睡眠是喜、忧、舍受(感受)。

注:本书2019年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4年10月。比2005年整理的40讲《唯识与中观》有很大的区别。需要纸质书微信联系13138640099袁老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