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》外篇--第5-1讲


刚才,我们讲到《庄子·马蹄》这一篇,前面都是讲马的事,我们同时也学学他的写文章。讲了太多专题,还(他)岔过来,就比方“陶者曰:我善治埴,圆者中规,方者中矩。”这是一段。做陶器的人,他说我把泥巴捏成方的、直的、圆的,就中规,圆的就是圆圈,中规;方的是中矩,用三角、四方规矩,我们现在讲什么事规矩,中规中矩。这个字中国的念法不用中央的中,念中(重)。对了,河南话、山东话,山东人河南人讲话,(比如)对不对?中了,就念这个中,中规中矩,他引用了来做比方。

“匠人曰:我善治木,曲者中钩,直者应绳。”他说做木工的人,我会做木工,很高明的技术,弯的,顺它的纹理性情变成钩一样;直的呢,用那个绳,它古代讲绳,不晓得我们大家看过做木工的(么),过去我们小的时候,做木工的,叫墨斗,一个木头做的,绳子一拉,有黑的墨在里头,两边拉直了,一弹。那条用绳子量,很直,直线,就是一条直线。

“夫埴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钩绳哉?”夫,这个古文“夫”字,我们现在用白话文“那么”,就这个意思,不是丈夫的夫,也不是指人,古代写文章开始的发音词,那么。“埴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钩绳哉?”埴,制陶器的,把泥巴捏成那个模型,做木器的,把木头方圆变成一个模型。他说木头跟泥巴,它的本性、它的本质有这个作用吗?没有,它的本性不是,这些陶器做成各种各样,木头做成各种各样,乃至我们现在科技,把这个钟表做成这样,并不是本性,做成这样,都是人为的。

“然且世世称之曰‘伯乐善治马,而陶匠善治埴木’,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。”他讲了半天,引用了,他在骂人。他说“然”,再来个“那么”,“世世称之曰”,我们的文化一讲马,伯乐训练马、培训马、治马。注意这个“治”,管理培训,这个“治”牵涉到意义很大。换句话说,牵涉到我们现在人文世界的政治管理。制陶器的和木匠呢,善于很巧妙的把泥巴的本性变成很多的花样,木匠也雕刻很多花样。他没有讲这些对不对哦,只引用了那么多。最后一句,他的文章就是很调皮,“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”。同一个道理,这个里头写白话就要加上。写古文的白话,讲到这里,讲治马的、培训马的、做陶器的、做木头的,都讲了,他一条一条比方。如果写古文的这些,同理,同样一个道理。现在讲,同一个道理,“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”,就没有讲什么。一般政治也好,法律也好,人文社会也好,教育也好,统统包含在内了。一切的人文的学问,变成这样一个世界,古代不管是唐宋元明清,乃至是现代,或者说美国所提倡的民主啊,或者提倡自由主义啊,换句话说,我喜欢用的话,很对不起,都是狗屁,哈!他是这个意思,用我的很俗的话,都是狗屁。他呢?不是这样,不像我这样土,因为我没有文化的,所以讲话胡来,他有文化,他讲“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”。把一切经济、政治、各种办法,(认为)都是多余,都是同上面《骈拇》一样“多出一个指头,多余的”。

“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”,他讲出这个文章的本意来,对于文化政治都在批驳。我的意思,“善于治天下”不是这个道理,绝对不是这样。

那么他的道理在哪里?“彼民有常性,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”。注意啊古文,看到古文这个“民”字,大家有个观念,不要看成老百姓,这样就错了。古文里头的,尤其是春秋战国以前的书,提到“民”,很少代表个人、人民,是个逻辑的统称,这个“民”等于我们讲“人们”,就是人们,一般人。你不要看它“民”字就是老百姓,那你读古书就错误,就是”人们“。“有常性”,人生活着就是吃饱了,吃饭、穿衣服,人人需要。至于穿什么衣服呢?西装也好,长袍也好,和尚衣也好,那另外一件事。人们就是衣食,吃饱了,所以叫温饱,生来的。

“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”,统一的,人彼此不能有一个组织,搞一个范围,或者讲法律、组织、规范,把它“党”着了。这个“党”字,读到这里千万注意,不要想到国民党、共产党呀,民主党呀,共和党呀,不要拿这样看法,不过也有这个意思。中国文化,尤其是孔孟儒家、道家,“君子不党”,不能有个组织。有组织了,好像是天下为公,(但)已经被一个圈圈范围了,变成小我了。所以呀,他说中国传统的文化不主张有团队的组织、党派的观念。“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”,就是人生自由的生命,上天来哪里有一个党,哪里有一个什么。换句话说,上天生男女,本来也没有家庭,也没有社会,就是生来很自然活着,吃饱穿暖就了事了。他是主张自然的政治,效法自然。我们拿西方思想来比方,好像是天下雨,无政府主义、自由主义,不过我们讲这个话,已经犯了庄子的错误了。这又是你讲的了,他一定骂我们,你把它加上,他没有提这个。他说天地的本意,人性本来自然。

“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”,“故”,所以,古文是“故”,白话文所以。是上古的社会,那个自然的,那叫做真自由。庄子说他们的行为,“填填”两个字是形容很平实,非常平实。“其视颠颠”,他们的见解或者眼界,他们的见解看得很远大,放得很松。

“当是时也”,上古之时,这要了解中国的历史了,所以我开始叫你们读中国的历史。至少,我再提一下,你们读中国历史很难,其实很容易呀!我看都是年轻的朋友,快的花半年的时间,一天读一个钟头,慢的花一年的时间,读一部《纲鉴易知录》,大概知道中国五六千年文化的演变,粗粗就可以了解。整个的历史、文化史,乃至政治、经济等等的历史,你要搞历史,是一辈子还搞不清楚的,中国人已经有历史纲要。我从小到现在,八九十年来,我看了,自从开放了,有大学采用西方,大家写的中国历史大纲呀,中国史纲要啊,我看了都很佩服。但是有个观念,庄子的观念,都把历史破坏了。某一个历史学家,专门研究经济的,他从经济观点写中国历史。有一种历史学家,专从政治写,把中国旧史重新改编一下,就叫做中国史的大纲。那不好,中国史有大纲,明朝末代开始的,我是随便举一个中国史的大纲来。明朝大纲写了好几部,《纲鉴易知录》也是一部。很多,但是我就推荐这一部吧,你们看看。

中国的历史上,过去推崇远古史,庄子这一段提的中国远古,我们普通叫上古,不对。远古到上古,一直推到三代,不是夏商周三代,是尧舜禹三代这个以前。道家的观念就讲那个社会,那个时候的人生。“当是时也”,他说那个时候的人。“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;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”,我们先切断,这几句本来不能切断,要连下去讲。上古那个时代属于天然自由的,我们这个历史发展。“山无蹊隧”,山路没有开,自然的走出一条路来。“泽无舟梁”,船也没有用,也没有发明船,也没有桥,人生就那个地方就那么过下去。万物都自然的,一群一群的。那个“群”字要注意,《易经》也提到这个历史性、社会性的发展,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”,《易经》上有两句很重要。“方”,方位,世界上的地区空间,一类一类的人归纳在那里。“物以群分”,讲万物就是一群一群的,不过我们后来的文化,将人也叫做人群了。现在看到这个字,想起来,做了一个注解。他说上古的时候呀,“万物群生”,自然的生长。“连属其乡”,“乡”,方向的向,就是空间,就是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”的道理。

这几句是连着的,接下去:“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”,这个时候,人与动物相处都很自然,很自然的,人也不会太伤害动物,动物好像都变成野人一样。拿我们现在看法,草木自然的生长。当然,这几句话拿来,我们现在讲环境管理的,(以)庄子的话,都违反环境管理的原则。但是你反过来一看,庄子讲上古的自然的世界,这个就是环境管理。现在环境管理是人为的,(因为)你的需要,再去管理它。他那个时候,一切都听取自然。

注: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1年5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