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，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”，所以这个时候，我们人与飞禽走兽、与动物，随便抓来带到身边去玩的。“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”，鸟鹊的窝，他说他随便去看看，鸟也不会怕你，这点他是形容上古。
“夫至德之世，同与禽兽居”，上古的时候，人不要讲仁义道德，人性都很平等，很自由，很解脱。人可以和鸟兽同时住在一起。“族与万物并”，至德之世同与鸟兽居住，与万物并。
“恶乎知君子小人哉！”他说所以那个时候呀，人和动物、生物都活在一起，自然的活着，“与万物并”，与草木同时都是一个生命，同生存在这个世界。“恶乎知”，这个“恶”不是罪恶的恶，这个字要变音来读，中国字，以后读古书，旧的方法，四声，一个“恶”字写在那里，左边打一个圈是平声，上面打个圈叫上声，在右边上面打个圈告诉你去声，这个字的右边下面圈圈或者点一点，叫你读书注意变声来读。“平上去入”，讲文字的音韵学，顺便介绍。
所以我们讲文字的应用学（音韵学），读古书，读唐诗宋词，上次都讲到，最好用广东话闽南话来发音。广东话，尤其是客家话，八音，八个音，平、上、去、入、上平、下平等等分开，八个音。福建话闽南话是唐末宋代这个时候的国语，九个音，更清楚。我们现在中国人讲三个音，平声与入声分不开了，所以研究音韵学或者研究戏曲，写个诗写个词，或者研究曲，不懂音韵学，写出来都不对。那么，大概介绍完了，那个是专门学问，可是读中国古书，研究国学，我们现在叫国学国文，这些都要清楚，其实不是什么学问，老师讲一点点，念念就会通了，不做专家，大概就会知道。
现在回到本文，“恶乎知”，这个不念恶，平常去声的，“恶”，哪里。这个时候的人类哪里知道还有好人坏人的差别啊！（哪有）这个是君子哦，这个是小人了。他对人类一律都一视同仁，个个都是好人，也没有什么坏人，没有好坏的对比。“恶乎知君子小人哉！”
“同乎无知，其德不离”，人类都平等，没有其它的知识。这个话，只好借用佛家的学问，佛学来讲，大家没有分别心，平等。“同乎无知”，有个知性，后天加上的知识教育，分别起来了，烦恼多了，痛苦大了。所以上古之时“同乎无知”。在这里就反对学问、知识、教育，都没有用。他说上古之时“同乎无知，其德不离”。道德行为，大家都一样，不需要有个什么东西叫道德行为，更没有个需要叫什么平等不平等，本来平等。这是第一个“同”，同乎无知。注意啊，换句说，这个里头有个大哲学问题。听说你们喜欢研究佛学、道学，智慧到了最高处是“无知”，“无知”不是白痴哦，什么分别心，什么知识都没有，天然的，那个才是智慧。
跟着下来：“同乎无欲，是谓素朴”，上古这个时代大家都很平等，没有什么私有心占取、占有心的欲望，统统是无欲的。这个时候“素朴”，干净，每个人的心境（性）都是很干净的，很清白、朴实的。
“素朴而民性得矣”，庄子提出一个名词“素朴”两字。“素”，干净，一张白纸一样，朴实的，像个木头，没有雕刻，这叫素朴。所以我们看到很多古人名字都取用这两个字。什么素啊，什么朴啊，甚至两个字同用，推崇这个，这是庄子所提的。那么，人达到自然，没有知识、没有思想的差别心，没有好恶的比较心，人性都是光明磊落平等，“而民性得矣”。
讲到这里我们把它暂时切断，插一句。譬如你们喜欢讲中国文学，我看现在，因为我们大家推广以后，现在年轻人都读，所谓背古书，尤其是我们政府，教育部（北京方面）也编了很多古书，都叫孩子们读唐诗宋词的成分特别多。我就讲这样子不对，叫读古书，不是唐诗宋词，唐诗宋词背了很多，把孩子们养成做诗人啊？将来中国出一万个李白、杜甫，对国家没有用的。读古文，是了解这些思想文化的中心。我为什么这样提呢？现在我要引用唐诗。譬如，杜甫的诗讲：“不贪夜识金银器”，杜甫的名句，他是最有名的，在中国文化文学里称杜甫是“诗圣”，作诗里头的圣人。“不贪夜识”，认识的识，“金银器”黄金银子，因为古代没有采矿的时候，金矿银矿，古代采矿要用什么技术呀，不是现在。是靠阴阳五行来判断，而且中国讲看风水，出珠宝的地方，夜里去看，有一套学问，藏在哪里，看到夜里那个气，金银之气要出来。所以真正你们不要迷信风水了，什么看房子啊，什么什么的，不要乱搞。所以我说风水怎么看，你要真看风水，一个地理选择好，这一块地要三四个月、一年，夜里躺在地下，远远看这个地方有没有气来，眼睛还要受过训练。现在，拿古人那个罗盘，给你讲讲，看一个风水多少万，我说你那两个钱，拿来给我买草纸花好了，何必上这个当，你不懂。杜甫的诗告诉你，因为不贪，心里就没有贪性，自然看到金矿银矿那个气象来。“远害朝看麋鹿游。”一个人心里头没有害人之心，没有分别的心，白天可以看到禽兽成群，两个一起玩，所以他的名诗“不贪夜识金银器，远害朝看麋鹿游”。这个杜甫古代的诗，这是名句，我们小的时候，这些句子，读唐诗一定背来。
但是讲彻底的，清朝有个诗人，四川人，叫张船山，他的名句比杜甫还简单：“心空无碍入鸥群”。他说因为我心里没有什么，连杂念都不起，随便走到鸟群里头，鸟都不动。但是，他这句话非常美，“心空无碍入鸥群”，你跟鸟住在一起。但是你看张船山这句名诗，古人做诗作的，白话，心里头对人家没有妨碍，所以跟动物呀、鸟呀都可以玩在一起，它不会飞走。可他这一句话很多新的故事，他引用了佛经。一般不懂的只看到诗作的好，他引用了佛经，就是说释迦牟尼佛与他的徒弟阿难，两个人在外面散步，很多鸟、各种各样鸟都在那散步，他两个一起进到鸟群里头，释迦牟尼走过来，鸟不动，一样玩自己的，好像没有个人过来一样。可是阿难跟在后面，他一走到，鸟就飞开了。阿难很奇怪，就问佛，为什么？鸟看到你，跟以前一样，自由地很，我来，（鸟）都逃了，飞了。佛说，因为你还有害人之心，嗔心贪心没有去；佛说，我是没有，我跟它们一样。所以张船山的诗“心空无碍入鸥群”。当然，有人要想问上面一句是什么，这个没有关系，耽误一点时间。他的诗描写自己修道学佛，有成就学问。“食少只堪分鹤料”，他每餐吃的很少，吃的什么？鸟吃的、白鹤吃的粮食同时分一点给他就够了。这个很了不起呀，“食少只堪分鹤料，心空无碍入鸥群”。他这个理同庄子这里所讲的，这一段我刚才讲到那里“鸟兽同群”引出来，中国这些文学典故里头很多。所以，我笑，给西方人讲话，你们有哲学家，中国没有的，中国每个人都是哲学家，哲学家就是文学家，也就是史学家，也就是政治家，文史、文哲素来不分的。也就是人们谈大学提倡的，国学家，它连着不分的，这个就是讲做学问的。我们把上面这个交待完了，接下去。
“及至圣人，蹩躠为仁，踶跂为义，而天下始疑矣；澶漫为乐，摘辟为礼，而天下始分矣。”这每一个字讲出来，都很长很长，一个中国字。换句话说，庄子是春秋战国之间的人，他好像跟孟子两个（人），时代有差别，差一点，庄子好像要大一点，孟子还没有出来。所以他批评儒家，只提到曾参，也没有提孟子。在这里，就是说儒家一出来以后，教育一出来，什么仁义呀、道德呀，把这些教育灌输给人家。其实他那个时代的批评，结果批评到现在，等于我说想写一篇文章，“教育无用论”。
注：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，定稿于2021年5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