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读书人“刻意尚行”,自己把自己思想、行为、外表,(教育)规定一个规格。这些人“离世异俗”出家去了或者修道了,离开世,世就是社会。“异俗”,跟你不同。比如说我们中国有道家的道士,佛家的出家人和尚、尼姑。“离世”,离开社会。“异俗”,跟一般人不同。这是一种,说我要修行。像我经常碰到,很痛苦,到处写信来,(来信说)老师啊我想出家,要学佛。这些信常常堆积如山,我都丢开了,没有办法答复,并不是反对。(但是)你又没有搞清楚,要随便出家修道,搞个什么东西啊!
还有一种“高论怨诽”,你看这些年轻的,考取大学生,好像哲学系,一天回来父子两个讨论“高谈阔论”,“怨诽”埋怨这个社会、这个时代不好,诽谤。肚子里一大堆的怨气,意见,并不是特别骂人,(就是)肚子里不同意。他(庄子)说这一类人的人生,你看他的行为、个性,换句话,你搞教育的,这三句文章当中“刻意尚行,离世异俗,高论怨诽”十二个字,学教育的有个名称叫性向教育,看一个孩子的个性应该走哪一条路,性向。比如有一个孩子喜欢画画,你硬要他学医生,不行的嘛,他的性向不在这里。做教育要知道性向,这是教育里头专门有的一科。现在庄子这里三句话,几个性向的方向告诉你,有些人天生的,比如我也看到好多家庭,一个孩子,十几二十岁非要出家学佛,修道做道士,我接到的信很多,不晓得怎么处理,他的性向(如何),这就是教育了。
“高论怨诽”有些天生的会讲话,每一个思想有他的意见,高谈阔论。“怨诽”什么都是埋怨,比如我有一位做官的朋友,谈到了做官的哲学,我就写了两句话,中国的古文,我说官不好做的,永远不能做官,“民怨其上,兽怨其亡”先把第二句话给你们讲,动物鸟也好狗也好,猫、鱼也好,你把它关起来,它一定是不舒服的,心里埋怨,动物不会讲话,不能表达,所以“兽怨其亡”。“民怨其上”,“民”不是老百姓,古文“民”代表人们,人性永远反对上面,孩子们永远不大同意父母的意见,不过没有办法,叫你爸爸妈妈,吃你的饭只好受你压迫,心里不同意的,所以就叫代沟了。如果你懂了这八个字就可以知道政治了,天下的政治,没有一个朝代,没有一个政府,没有一个法律是对的,老百姓永远埋怨。做官的注意哦,这八个字你就懂了,“民怨其上”,上是上面的意思。你办个公司,做公司总经理,比如我们这里大公司总经理,我的管理怎么好怎么好,坐在那里骂人,你以为听你的啊?靠你拿薪水吃饭,只好听。你以为你真了不起?那你就昏了头了!“民怨其上”,比如我现在坐在这里讲课,也是你们的上面,你以为这个老头子都讲的对啊?放狗屁。“民怨其上,兽怨其亡”,禽兽动物,你把它关起来,一定埋怨,这就是哲学了,人性。所以做一个领导人先要懂得这两句。有一位做官的朋友来,我写八个字给他,(朋友说)老师,这个很难懂。(南师说)你慢慢去悟。
这是讲“怨诽”两个字是这个意思,人性天生反抗现实。所以做老板的说,我管理的很多人,在那里一边在念佛珠,一边骂人,不行的啊!(下属)他“怨诽”放在肚子里没有发出来,你碰到某个时候发出来不得了。有些个性高冷,“为亢而已矣”,亢是高亢,代表骄傲。人性天生有“我慢”,天生每一个人,连白痴都有“我”的意见。你不要认为白痴没有意见,你看过鲁迅的《阿Q正传》没有,阿Q挨了人家打,打不过人家,头都打破了,然后拍拍自己(说):他妈的,儿子打老子不要紧,自己还是老子。明明挨了打没有办法,自己还是认为是人家的老子。高亢、傲慢,这是一种人。
“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”,现在这几种人,这些人个性合了这里头的三种整体的(大类)。出家人或者是一辈子不肯出来的,在山里头住到,自己过个人的生活,绝对的自由主义者,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跟社会上的不大像,不大搭得拢。
“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”这些人个性很内向,很自我的,很枯槁。看到人家都是讨债的面孔,笑脸都没有,很枯槁。你不要来捣乱我,很自由、个人自由主义。“赴渊者”,逃的(象)那个鱼一样躲在水里头,离开了,他(庄子)说这类人是干这一套的事,这是一段,完了。
第二段“语仁义忠信,恭俭推让,为修而已矣,此平世之士,教诲之人,游居学者之所好也”。那教育家来了,有些人满口仁义道德,做人要做好,衣服要穿好,这些规矩教孩子教学生,满口仁义道德,“恭俭推让”做人很有标准,很恭敬有礼貌。做人呢,你不要妨碍我,我不妨碍你,很“俭”,俭是这个意思,简单明了,指个人自由。“恭俭推让”到处很有礼貌,看人就行礼,你好我好这类人。“为修而已矣”这是本身讲修养的人,个性天生讲修养,“此平世之士”这是一般世俗人,“教诲之人”可以去当教员,或者可以当教育家,或者教书的。“游居学者之所好也”一辈子做个学者,“游居学者”到处去走一走,中国教完了到美国教书,美国教完了回来再教书。
“语大功,立大名,礼君臣,正上下,为治而已矣。此朝廷之士,尊主强国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”功名,做官的,建立或者起来革命,建立一个新的国家,新的一个政府。“语大功”讲话、计划、理想很高,要做大事业,我们前面一排老板都是这样,牛都越吹越大,都是吹牛的哈,都会写故事,一毛钱没有,结果赚了好多亿,这是“语大功”。我们有个朋友,骂吹牛的叫做牛大大。“立大名”结果社会上大有名气。“礼君臣”谈政治,哪个是领导,是我的领导,老板怎么样,下面怎么样。“正上下”规矩很严格,建立一个管理的体制,“为治而已矣”,这些人玩政治的,做官做宰相,做皇帝的,“此朝廷之士”古代叫朝廷,现在叫政府,可以在政府里做官,拿权位。“尊主强国之人”捧一个皇帝,拥护一个人,使国家建立强起来。“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”,兵吞天下,把别的吃下来,自己把它强大起来,一个国家、一个政府、一个社会、一个团体,都一样。“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”他天生下来就是干这个事,你叫他干别的还不行,这就是中国文化人才的分类。你看,分类的多好,你们假使将来关于国家的人事,就要看清楚了,每个人应该做什么官,做什么,现在讲了三条了,三条的内容包含了很多很多啊,不要听忘记了。
“就薮泽,处闲旷,钓鱼闲处,无为而已矣,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闲暇者之所好也”,另一批人呢,干什么?“就薮泽”大家说,南老师不错,这个地方找来,好像世外桃源一样,这个地方的田园之情,隐居在这里很好,有水有山。“处闲旷”在那里什么都不干,种一点菜,有几亩地种种,养一点狗,养一点鸡,养一点人,差不多了。“钓鱼闲处”太湖上养螃蟹,钓个鱼。“无为而已矣”一辈子无所求,跟社会很少打交道,这一类是“此江海之士”,胸襟喜欢自由,个人自由散发,江上、海洋,“避世之人”想离开社会,社会太复杂,不愿意在社会上相处。“闲暇者之所好也”有空时间,管自己个人悠哉悠哉,他们的所好,这是一批人,既不出家,也不在家,做个隐士。不晓得你们这里有没有这样的人,我不知道了,我看这样的人还不容易,很难找到的。比较是,古文说起来“此乃高尚之士也”,人品很清高的人,官也不想做,也不想发财,可是饭也有的吃的,不是不要钱,够吃饱就行了,不贪。这是一条,我们讲了几条了,诸位,不要听忘记了啊。
注:本书根据南怀瑾老师录音整理,定稿于2021年5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