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王使诸梁也甚重,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!吾甚栗之。
庄子笔下再写孔子的故事。古代的叶国,就是民国以来的河南叶县,“叶公子高”,名“诸梁”,是楚庄王的玄孙。叶公子高是一般通称,诸梁是本名,从前人的名字有官名,有小名,父母老师可以叫小名,自己对老师要称本名。叶公子高这个人,“将使于齐”,要被派到齐国去当大使。这一篇是外交官的学问,我们将来假使写一部外交官的修养,或外交官的哲学,就要把春秋战国外交官的资料找出来参考。这一段是孔子教导办外交的方法,叶公子高很害怕去当大使,就来问孔子“王使诸梁也”,大王派我去齐国当大使,这个任务“甚重”,太重了。
我们看历史上的外交官,许多都把自己这个头,当苹果那么玩的才敢去,有时候有去无回。什么苏武牧羊,那还是小事,有时候当场就被杀掉了,在古代中国外国都一样。就看五代时历史上骂的冯道,他几次出来当大使,都是战战兢兢,有没有命回来不知道,所以他的诗说:“几人路死掩风沙”,跟去的人半路死掉了,收埋在荒山野地,这就是当年当大使的痛苦。大使在中国古代历史上称为行人之官,也就是现代所谓外交官。你们如果读过李陵答苏武书,苏武牧羊十九年回来以后,还不是外交部长,只是外交部里头一个官员而已。
叶公子高又说:“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”他说,到了齐国以后,他们对待我这个大使一定很有礼貌,这还好办;若到敌国的时候,就没有礼貌了。“甚敬而不急”,虽然很有礼貌,但并不被重视。齐国在当时是一个强国,做外交官的痛苦是“弱国无外交”,虽然是一个大使,在那里只算是有这么一个分子而已,并不被重视。他说,要我达到外交的任务,说动齐国的负责人齐王,“匹夫犹未可动也,而况诸侯乎!”连一个普通人的意志都难改变,何况一个国家的领袖呢!“吾甚栗之”,所以我心里头很害怕,这是他给孔子讲的。
子尝语诸梁也曰: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,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
这几句话都是人生最高的哲学,也就是做事的最高境界。他对孔子说,老师啊!你平常告诉我的话,凡是做人做事,不管大事小事,“寡不道以欢成”。很少有事情是完全成功,或是高兴圆满的。这就是佛学的道理,娑婆世界,万事都有缺陷,没有一个圆满的人,没有一件圆满的事。现在孔子说的也是这个话,就是事情很少能合于一个法则,合于什么法则呢?“欢成”,永远是欢喜快乐的结果,才称为“欢成”。
所以人世间,做人做事之难,“事若不成”,尤其政治上或外交上的任务,事情如果不成功,大家都不好,“必有人道之患”。或者给皇帝杀了,或者给敌人杀了,或者去坐牢,或者有其他的祸害出来,或者路上有人行刺啦!譬如美国的总统,给人打了一枪。“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”,有时候国家的大事成功了,你觉得当时非常辉煌,但在历史上可能是一个很糟的事,有阴阳之患,在冥冥天道中,会受很坏的果报,或遭到四周其他人的妒忌。“若成若不成”,不管成功也好,失败也好,“而后无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”,如果能做到没有后患的话,只有最高道德得道的人,才能做得到,普通人是做不到的。
《人间世》这一篇,先讲到孔子告诉颜回,想去纠正一个人主是不可能的;与其入世为帝王之师,还不如退而自修。这是第一个故事,讲入世之难,几乎比出世修道还要难。所以要颜回重视自己的修养,由自修做工夫的方法,提出来心斋这一段。
第二段故事,庄子再引用积极入世的人,叶公子高出使齐国这桩事,说明动乱时代当大使入世之难。尤其在古代,敌我两国互为仇敌时,当大使的人,经常出去就不准备回来了。在战国这个战乱的时代,代表国家的外交官是第一线的战士,随时有危险。这一段是拿历史故事,说明人生入世的道理,就是孔子平常教诲的话,凡事不管大小,朋友之间,做人做事之间,很少有圆满成功的,或是很痛苦的成功,“寡不道以欢成”,这是第一句话。第二句“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”,第三句“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”,这是入世的名言,这也就是人间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