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季曰:何谓也?仲尼曰: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
他说:老师啊,你今天大概感冒了,你讲些什么话啊!孔子说了两句话回答: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;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”中国文化思想,包括文学、政治,尤其讲中国哲学思想,庄子用文学境界来描写。这两句话很啰嗦啦!代表人的见地、见解,所谓智慧之学,我们现在不讲道啊,是讲道以下的第二义。
他说任何一件事,任何一个东西,任何一个人,“自其异者视之”,如果你戴了有色的眼镜来看,或从不同的角度来看的话,你的观念观点都不同。我们人体的内部,肝跟胆连在一起的,可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呢,肝跟胆,犹如楚国跟越国一样。用春秋战国的形势来比方,楚越互相争强争霸,两个地区不同,国家国势也不同。拿现在来讲,犹如苏联跟美国一样,虽然都是白种人,中间有很多的矛盾,有很多利害的关系。“自其同者视之”,站在一个统一的观念来看,换一个角度来看,“万物皆一也”,万物是一体的,就是一个。
换句话说,人生也好,道也好,每一个人只抓住了一点,蒙蔽了自己的智慧,如果这样去看形而上的道,看形而下的万物,那就糟了;因为各有各的见解,越看越生气。如果得了道的人,从超然的立场,从另外一只智慧的眼睛来看,则天下的万物皆是一体,都很可爱,都同我自己一样,没有什么分别。怎么叫做得道呢?就是佛学所讲的,得道人的智慧,叫做无分别智。如果用有分别的观点来看呢,肝胆就是楚越,我们把他们看成冤家;假使用无分别智来看呢,矛盾的东西,都不矛盾,都是同一的。因为孔子认为常季不懂,再进一步给他解释道理。
夫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;
“夫若然者”,所以,你要懂得这个道理,那么就懂得修道了,懂得了道德。庄子在传道,而且借用孔子的嘴巴在传道,在说真正的修养,也就是孔子修道的工夫。“不知耳目之所宜”,你能够每天忘记了耳朵,忘记了眼睛,不被声色所转,不被外境所诱惑;譬如在座很多学佛打坐的,老实讲,你尽管在那里打坐,你还是被声及色这两个东西牵着的。耳朵听声音,不是指这个耳朵,而是喜欢听的习惯;所以念咒子有各种声音出来,因为习惯喜欢听声音。另一个是好色,闭着眼睛打坐,虽然不看外面,仍然看着前面黑洞洞的,白茫茫的,你还是习惯在看。
你能够忘记了声色两种外境,忘记了耳朵眼睛的用,然后也不要盘腿打坐,到这个社会上张开眼睛,张开耳朵,忘记了眼睛所看,见山不是山,见水不是水;闻听到声音,不是听不是看,但是都知道了。也都看见,也都听见,但同你的心理都不相干,就是“不知耳目之所宜”,忘记了声色耳目。
那么你的心在哪里?“而游心乎德之和”,心境永远是平静、安详的,不因外在的声色而扰乱了你的心境。如果看到某人就生气,看到某人就欢喜,都不对,那是被眼睛骗了;说得好听就好高兴,骂你就好生气,那是被耳朵骗了,就是不能得其和。“游心乎徳之和”,你的心境是永远快乐安详,游戏于这个世界,就是道之用。这样你就不一定要去盘腿了,可以两条腿站起来没有关系,这个世界上你可以走了;不然的话,就同王骀一样,两条腿要锯掉了,坐在那里。
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
所以,修养到像王骀先生一样,他看世界上一切的东西,无分别,好的跟丑的,一样的都很好,既没有好看,也没何难看。你说他看到了吗?看到了,可是心中无分别,很和怡,很安详,很平和。而且看万物“视其所一”,他只看到了这么一个东西,没有美丑、善恶、是非的分别,都是一体。“而不见其所丧”,他没有看到任何的缺点,也没有看到任何的优点长处。你认为他是残废没有腿,但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腿,他照样无腿可以走路,有神足通了。你看庄子引用得很怪吧!实际上打坐盘腿的,就正好没有两条腿,然后工夫也到了忘腿了;心境能够修养到这个工夫时,无腿也可以走路,就是佛家所讲的神足通。
常季曰:彼为己,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,得其常心,物何为最之哉?
孔子的这个学生很难教,上一层的谈话他不懂,孔子用下一层第二义的谈话,总算把他教开悟了,常季总算懂了。“彼为己,以其知得其心”,常季说我懂他开悟了得了道了,他见到了自己本来的面目,认识了自己。我们人活了一辈子,不知道自己是什么!我们尽管能够想,能够用,但是我们那个能想的是什么?当我们睡觉时,我们那个自己是什么?这个肉体不是我耶!这是假借来用的。他说老师啊,我现在懂了,他已经悟了道,因此他有智慧的成就了。“彼为己,以其知得其心”,他明心见性了,他总算找到自己的心,因此他善用他的心了,“以其心,得其常心”,得了自己真正的常心了。这个心是永远不变的;也无所不在,无所在,这个心他把握住了。“物何为最之哉?”因此万物对于他不相干,也不会动摇他的心了。好像常季也悟了孔子这一番话,孔子也是教他,人能修养到不为眼睛所骗,不为耳朵所骗,此心永远安详,在这个世路难行之中,很幸福地行去。这就是道的用,就是德,修养到这个境界,才算有道德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