哀公异日以告闵子,曰: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
“闵子”,他是不是二十四孝里那个闵子骞?不知道,我们姑且把他当成是他了。有一天,鲁哀公遇到孔子的学生闵子骞,就对他说:“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”,中国古代的皇帝或最高领袖,都是面南而坐;其次坐西面东,那是师道的位子。在国民革命推翻清王朝以前,谁的房子都不敢向正南,只有衙门、神庙,才可以向南。这一种几千年的民族文化,是根据《易经》所讲,南北极磁场的道理而来。等于埃及修金字塔一样。鲁哀公是个职业皇帝,他说,我当国王的时候“执民之纪而忧其死”,想有一个好的政治制度,就怕老百姓得不到好的生活,忧国、忧民、忧天下,我做国王是这个心思。“吾自以为至通矣”,我自以为自己是个好国王。
今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,而亡吾国。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。
我现在听了你老师孔子这一番话,才晓得还不止这样,而是要懂得人生的价值。“闻至人之言”,得道的人为至人;庄子创造的这个名称至人、真人,影响了道家与道教。所以成了道的神仙,称为真人等;像吕纯阳真人、丘长春真人等。至人也就是真人,得道的人。不过,我们看到这个名称,可以想到,我们这些都不是真人,而是假人。鲁哀公说他听了至人的话,自己南面而王,忧心天下,只是一个空洞的理想,“恐吾无其实”。虽然也有忧国忧民等心思,但也只是“轻用吾身,而亡吾国”。最怕不爱惜自己真正的生命,而对社会国家没有贡献。如果这样下去,对国家并不好。鲁哀公因孔子一番话而懂得深一层的道理,知道得道的人不在于外形。这一段故事鲁哀公自己做了结论,就是得道的人,不在于外形的威德庄严;所谓真正的庄严,是在于内心的充实。
鲁哀公的结论,“吾与孔丘,非君臣也”,他与孔子,不是国王与臣下,而是“德友而已矣”。可以说是道友,道德的朋友。鲁哀公毕竟还是鲁哀公,庄子这一段话,也记得很真实。不过,研究孔子很难,只读四书五经,没有办法了解孔子。有几本书,我们需要看的,一本是《孔子家语》,那是在四书五经以外,所捜罗孔子的资料;还有一本是清代以来的著作《孔子集语》,记述孔子的这些话。看了这两本书以后,研究孔子才会有所了解。庄子记录的这些东西,是不是孔子当时真有过的事呢?考据上很难了,但是,对于了解孔子,是有所帮助的。
其次我们看到,庄子提到孔子时,很多地方是难堪的、挖苦的、幽默的。但是你仔细看完了,他很多地方是绝对捧孔子,这里也在捧孔子。另有一个问题,刚才我们提到鲁哀公的话,说他与孔氏“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”,所以说,鲁哀公是个小诸侯,不能成其大者,是有原因的。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名言:“用师则王,用友则霸,用徒则亡。”这是中国历史的天经地义。用徒弟的下场不好,这是所谓唱京戏“末将听令”一类的臣下,大家都是唯命是从。鲁哀公到底有没有大帝王的器度呢?最后说是跟孔子德友而已,他没有说我师是孔子啊!
所以历史上用师则王,譬如汤用伊尹,周文王、武王用姜太公,这都是用师;汉高祖用张良,刘备用诸葛亮,这些是用友,朋友同僚之类,够不上以师道用之。总之,秦汉以后,没有用师道的,都是用友而已。刚才提到唐玄宗以下子孙四代对李泌,仍是用友而已,并不是用师,这是我们顺便提到的。现在庄子另外再提出来两个人,这一篇的每个故事都讲得很妙,每一个都是不像人样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