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大宗师》这一篇,可以说分成两部分。上半部分是讲,人由出世的修养而超凡入圣,完全解脱,等于是《庄子》前三篇的总论。一个人能够做到了了生死,然后才可以入世做人做事。再加上《人间世》与《德充符》的引申、解释、结论,这样才算完成了一个人,人生的价值也就是这样。这样一个人,才够得上称为一个大宗师。
《大宗师》下半部分,等于儒家所讲有成就的君子,包括《礼记》所讲的儒行,说明一个儒者,一个知识分子,如何做一个人。一般认为《庄子》是道家的思想,表面上看起来跟儒家两样,实际上原则是相同的;尤其这一篇,主要是讲对生命的认识。这个命在哲学的理论是天命,在实际修证,就是认清楚生命的来源。如果研究命是什么,等于佛学里头所讲的业,这个业,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,叫做业力或业气。我们先了解了这篇的大纲,然后再来研究本文,比较容易透彻。
知天之所为.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。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;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养其知之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
庄子首先提出来,对于自己生命的把握;人的生命是自己可以做主的,并不是说会那么短命的。人为什么短命呢?道家思想同佛家思想几乎相同,认为都是自己糟蹋的,自己活该,是自求快死的。我们先了解“知天之所为”,这是属于形而上的,关于这个天,往往包括好几种意义;有自然的天,就是我们仰头看到的天体,科学性的天;有宗教的天,有时候代表上帝,代表宇宙有个主宰;还有形而上的道体,也可以叫它天,叫它佛,叫它真如等等。儒道两家用天字做代号,代表形而上超越宇宙万有生命以外,另外的那个东西。“天之所为”,“所为”是个现象,天的作用;“天之所为”,不是天之“能为”,“能为”是天的体性。“能”跟“所”要分开。
要了解“知天之所为”这一句话,先要参考上古道家的《阴符经》,其中所说“观天之道,执天之行,尽矣!”这几句话把宇宙万有,以及生命的道理都讲完了。实际上《易经》及道家所讲的修养法则,都是效法于天道,是宇宙自然的法则。道家认为,我们人的生命,同宇宙自然法则是一样的,所以如果能够知天之所为,然后“知人之所为”,了解人为的各种人事道理;包括了我们生理的变化,精神、思想的变化等等。一个人的修养学问到了这个地步,“至矣!”到了家了。所以庄子所提的这两句话,也是同《阴符经》的说法一样。现在再看郭象的注解:
“知天人之所为者,皆自然也,则内放其身,而外冥于物。”中国道家老子所讲的自然,不是印度哲学的自然,也不是西方哲学的自然。西方学问里所谓自然,是指物理世界的,是有质有象的,就像我们讲的自然科学一样。另一个是印度的自然外道,那个自然也不是物理世界的自然,而是说生命的自然,不要去追究,随便它,像行云流水一样,一切是听其自然。印度这个哲学思想的自然教派,变成一个有主宰、有生命的这么一个理念世界的自然了。再看中国道家所讲的自然,也可以说概括了物理世界的自然,又概括了印度哲学的自然,它的代号就是道,也就是孔子在《易经》上所引申的形而上道,这个本体的力量。
所以我们看中国道家所讲的自然,同西方和印度哲学的观念,是不同的,千万要区分开来,不能混为一谈。我们后代翻译的物理、化学等学科,统称自然科学,这只是借用了古代自然这个名词,大家往往本末倒置,就把古书上的自然当作自然科学的自然。所以郭象的注解说,“知天人之所为者,皆自然也”,到达这个境界就是得道了。得道的人呢!“则内放其身”,没有身体的障碍,也没有身体的观念;“而外冥于物”,而外面呢!跟物理世界达到心物一元,两个混合为一了。
“与众玄同,任之而无不至也。”人跟物质世界的物,跟树木花草,行云流水一切混合为一了,不分彼此。“任之而无不至也”,放任其自然,一点都不用后天的心思;这样的话,这个道的修养就到了。所以这一段郭象的注解,是很重要的,他的意见也蛮对的。
“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。”这一句,郭象的注解说:
“天者,自然之谓也。夫为为者,不能为而为自为耳”。“夫为为者”,上面这个“为”是动词,下面这个“为”是名词。有一种说法,认为宇宙间有一个主宰,叫做上帝、玉皇大帝,或者佛,给了一个代号;但是道家并没有这些!中国文化从《易经》开始,宗教外衣早已经脱掉了,反而是后人把它穿上。中国文化是最科学化的,没有穿宗教外衣,也不加哲学的粉刷,赤裸裸地直接表达有一个东西。“夫为”是能为的,意思是说能为宇宙万有主宰的“为者”,它所起的作用。“夫为为者,不能为”,宇宙万有生命的根源,是无为的,什么都做如不做。
比方来说,我们现在看到物理世界自然的虚空,是什么作用都没有,什么都没有做;空间有什么用呢?但是宇宙万物离开空间,就没得生命,就是这个道理。既然没有主宰,那宇宙万有一切的生命,怎么生出来呢?是自生自灭,“而为自为耳”,它自己本身构成一个生命的法则。“而为”,是“所”为的为,不是“能”为的为,这就是能所的问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