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
《庄子》讲知与不知的重要,这个纲领先要把握,就是说人类的知识不算学问,我们有个大学问,就是无所不知的那个道体,也就是我们生命的根源。自己活了一辈子,连生命的根源都不知道,白做了一个人,所以很可怜。庄子的观念是,认识了自己生命的本源,才算是真人。譬如吕纯阳,道家认为他得道了,所以叫吕真人;当然我们同学,将来如果得道了,就是李真人,张真人,某真人。
但是这个道要如何得呢?有两个路线,一个是抛弃了自己的小聪明,而求那个真正无知之知的大道;另一个路线,把世间的学问知识参透到了极点,最后归到“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”,也就得道了。这是讲知的重要。那么真知又是什么呢?印度佛学叫做般若,《金刚经》全名就是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,般若中有个实相般若,就是道的智慧,不翻成智慧而用译音,因为翻成智慧意义不完全。“实相般若”与“知而无知”,其实二者一样,所以印度文化,与中国文化搭配,就完全融会了。
现在庄子讲“虽然,有患”。但是,这个道理还有毛病。他提出理由,“夫知有所待而后当”,我们这个智慧,必须相对而知,看到黑的,比较起来,有一个东西叫做白;看到长的,就想到短的;知识都是对等,就是相对而了解的。唯识学把相对叫做比量,是比较而知。知识都是相对而求出的结论,是“有所待而后当”,然后才定一个恰当的名词,做一个恰当的了解,这是普通的知识。“其所待者特未定也”,知识都是相对的,比较性的,没有绝对的标准。
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
“庸讵知”是庄子的口头语,是当时的南方话,战国的时候所谓楚人,不全是后世所讲的湖南、湖北,而是当时的中原地带,当时的土话“庸讵知”,等于“怎么知道”的意思。“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”我们所谓了解这个道,乃至这个天,不管是科学的,或者是形而上这个道体,怎么知道这不是人为的解释呢!譬如宗教家解释,天上怎么样,上帝怎么样,那是人为的解释。宗教非常有意思,西方人的天堂,跟东方的完全不一样;阿拉伯人的天堂,跟欧洲人的天堂也是两样,颜色不同,神的样子也不同;中国人的佛穿中国的衣服,汉朝人塑菩萨,穿汉朝衣服,什么王母娘娘,这个外婆,那个公公,西王母,东王公,配搭一大堆,各有不同。
再看那些有神通的,外国人也有有神通的人,你去问他,我前生哪里人?他说你前生是希腊人、印度人,但很少说你是湖南人;因为西方人不晓得有个湖南,他意识境界里头没有。我们中国人说到你是什么投生的,或说你是高雄呀,或者你前生是个鸡啊,鸭子啊,他也不晓得西方有个恐龙啊!所以不会讲你是外国人投生到这里;这些谈天说地的,都是人为的,没有一个知识是靠得住的。
“所谓人之非天乎?”我常常讲到中国政治哲学,或者哲学思想,什么人是哲学家?乡下那些老太婆,一辈子没有离家二十里范围,端个板凳坐在门口看下雨,看牛回来,看到田里水涨,一辈子也只看过那么个境界;也没有爬过阿里山,也没有到过中央饭店那个圆顶上,都没有;但是你问她,老太太,你怎么样?很苦哦!是我的命嘛!认命了!这就是哲学家,所有哲学家都不及她。
所以说政治哲学,中国古代讲的,“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”,不管什么主义什么思想,都离不开这八个字;老百姓要求的是安居乐业,做到了“风调雨顺,国泰民安”就好。这都是哲学,都是人最起码的话,“所谓人之非天乎?”它合于最高的道及天理。知识分子及宗教家所解释的天堂,说你到我那里就没有罪了,你不到我那里就有罪啦!那些是挂羊头卖狗肉的,都靠不住,庄子早给你说明了。所以最平常的道理,最平常的东西,就是最高的真理。真理就在最平凡的地方,平凡就是最高的真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