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南华》《庄子諵譁》(2017版)第六章 大宗师(07)


真人的生命现象
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。

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”,就是道家所说的,夜睡无梦,睡了就睡了,醒来就醒来。“其觉无忧”,醒来也不做梦。我们一般人睡觉,睡着仍在思想的时候,眼睛因为闭着,就形成一个境界,我们叫它是梦。现在白天是张着眼睛在做梦,我们以为眼睛张开就是醒,其实也在做梦,是有悲欢喜乐的白日梦;夜里的梦也有悲欢喜乐。但是真人“其寝不梦”,他不做梦;换句话说,其醒也无梦,白日也不做梦,就是那么坦然,所以“其觉无忧”。“其食不甘”,吃东西无所谓,什么都可以,吃一点饱了就算了,没有什么叫做咸甜苦辣,好吃不好吃;因为饮食的欲念没有了,解脱了。这个食的欲念很严重喔!食欲还存在的话,气脉是不会通的。

其息深深”,一呼一吸的中间,好像停了一样,叫做息。学佛的人修止观修到息,不是靠鼻子的呼吸,鼻子一来一往是呼吸,一呼一吸中间那一段是息。普通人息很短,得道有定力的人长一点,好像没有呼吸,停止呼吸了,那个是真息,是呼吸功能最初的能,所以他的息深深。大家不要搞错了,不是深到丹田;一般人叫你守小肚下面的丹田,那是装大小便的肠子,你守它干什么!搞久了以后,不是大便秘结,就是血崩,道也不是在小肚子上!这个“其息深深”,是深到无底,不是在身体上搞的;当然身体有感觉,就是呼吸自然到达足底心,到达足趾头。

真人之总以踵”,得道的人,这个呼吸往来,那股保留元气的息,每一次都到达了足底心。“众人之息以喉”,我们普通人呼吸是靠肺部的,只是身体的一半,所以得道的人,工夫到了,呼吸不靠鼻子,自然在呼吸;每次都达到足底心,这就是真人的外表,慢慢的有资格做大宗师了。但是修养到这个境界,还不到大宗师的程度,中国后世道家,称这个就是神仙。神仙分五等,死后精灵不散,叫做鬼仙,是最低层的仙;其次是人中之仙,有定力的,心境很宽广的人;进一步地仙;再进一阶是天仙;再进一级就是大罗金仙。大罗金仙就是大阿罗汉,佛家讲大阿罗汉就是佛。

一个人到达“其息深深”“之息以踵”这个境界,就是地仙之份;这个人也就达到了昼夜长明,夜睡无梦,身轻如叶。所以道书上描写,中国有些老祖宗们得了道的,到八九十岁时,身体轻灵,行疾奔马,看他走路快速到与那个奔跑的马并排,却好像没有动过一样,这个就是所谓地仙之份。

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

所谓“屈服者”,是心中有烦恼,不服气,我们任何人都是很屈服的,就是普通话说的都活得很窝囊,很委曲;为什么呢?心里头都有一股烦恼压在那里,无法跟人家讲,每人心里都有痛苦忧烦。“其嗌言若哇”,所以讲话,嗌嗌嗌……尤其向人家借钱的时候,不好意思,嗌了半天;像我们了解的,问他要多少钱你赶快讲嘛!不要啰嗦啦!

所以人活在世界上,都会求人的,因此讲话就不会痛快。儿子向父母要钱,那很自然,那是睡倒了要,拿来,要去买东西!先生要向太太要钱,那是站着要;等到父母向儿子要钱,是跪着要。当父母向儿女要钱的时候,那就是“其嗌言若哇”;你有没有呀?够不够用?如果够用,我想拿一点!你看人生多么可怜,心里都很屈服。“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”一个人,世间的欲望愈多,天机愈浅,人愈聪明,本事愈大,欲望也就愈大;物质文明愈发达,人的欲望愈多,则离道愈来愈远。

古之真人,不知说生,不知恶死;其出不欣,其入不距;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而已矣。

”通“”字。古来得道的人,他也没有觉得活着很痛苦,也没有怕死,死也无所谓,活着也无所谓,这两样他看成一样。中国人的思想,生死并不存在心中,我们老祖宗也用不着打坐用工夫去了生死。譬如大禹就讲过:“生寄也,死归也。”活着是住旅馆,在这里玩玩,死了呢,回家休息。孔子在《易经》上讲:“明乎昼夜之道而知”,你晓得白天跟夜里的道理,就会明白生死的道理。生命就像夜合花一样,夜里开花,白天收拢来;我们人的生命是白天开花,夜里就睡觉了,死生不过如此。所以上古的真人,把死生已经了了,不存在于心中,“不知说生,不知恶死”。

其出不欣”,由来得道的真人,“其出”是指生命的用,“不欣”就是也没有什么高兴;什么留名万古,封侯拜相,乃至为帝王,也没有什么了不起;我们历史上,黄帝尧舜就到达这个样子。“其入不距”,收回来也没有觉得与外界有距离,也不会自叹知名度不高了,看到他都不向我打招呼,我没有地位了,活不下去了;没这回事。恭维也好,骂我也好,反正差不多,别人要说让他去说,同我没有关系。“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而已矣。”生命活着很舒服,如此而已。这个“翛然”,就是陶渊明的诗: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那个味道。

我们年轻的时候,读书很调皮,我还记得有一个同学,跟我坐在一起,他说我告诉你,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,我现在才发现,陶渊明啊,斜眼睛的。我说为什么呢?他说这个“悠然”,一定是斜眼睛,方向不对。听他一讲,另外一个同学更调皮,他说你搞错了,他不斜眼睛,他歪脖子。这是我们小时候的一批同学,调皮鬼,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啦!

人生所谓“翛然而往,翛然而来”,生命活着就活了,死了很自然就走了,何必那么痛苦呢!又上个氧气,被人家翻来覆去的,不干。所以活着也没有什么厌恶,也没有什么烦恼,过一天就算一天。我常说我们现在,多活一天好像是利息,赚来的,说不定今天晚上鞋子一脱,明天早上就不穿了,属于那个地摊当铺的,再不然属于那个垃圾箱的,都不知道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

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;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,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。是之谓真人。

这是人生真的价值了,“不忘其所始”,一切的作为,不要忘掉最初的动机,“不求其所终”,也不要追究结果是什么!无始无终,忘记了时间观念,忘记了空间观念,只对现有的生命,悠然而受之,冷了加衣服,热了脱一件,饿了就吃。“受而喜之”,假使痛苦来呢?高高兴兴地接受就是了;这就是理念的境界哦!你真做到就差不多了;把整个的人生,看成是一个游戏,这正是进入到游戏三昧。“忘而复之”,忘掉的,没有的东西,“复之”把它恢复了。忘掉了生命从哪里来,那个本有的生命的境界,就是我们婴儿时候那样。

现在要回复到婴儿的那个状态,一切都无所谓,婴儿抱在手上,你骂他两句,他算不定笑了,以为你逗他笑。但是婴儿的那个境界,被长大后知识污染而失去了,所以要恢复。“是之谓不以心捐道”,不用心去求道,“”就是求道,捐也就是减少。打坐的人,修道的人,都叫你空啊,空掉;空是个方法,是叫你用减法。教你眼睛瞪到天上看光啊!或念佛啊,念咒啊,那是用加法。所以佛法叫你不增不减,不要去加!也不要去减!可是普通人,“以心捐道”,都是用减法。如果有心去空才叫做修道,就不对了;有心修道不是道,捐道就不对了。

不以人助天”,不要以人为的方法,去帮助自己的天机,就让它自然,就是这个自然样子,只是当下。所以后来禅宗把它浓缩了,经常用“当下即是”这句话;只有现在,生命就在现在这一下。当下即是,“是之谓真人”,这样才是得道的人。

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颡頯;凄然似秋,暖然似春,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

若然者”,一个人能够修养到这一步时,“其心志”,他心中没有妄想,没有烦恼,“心志”是精神专一。“其容寂”,慢慢他内心的修养,影响他的外形,也很清净,就是我们讲的神仙菩萨那个样子。“其颡頯”,额头发亮,有光,很充满。这样的人,有没有情感变化呢?那是不是像个木头人啊?不然,他有情感变化;“凄然而秋”,当他看到别人很可怜的时候,他会很慈悲,会可怜别人,他同春夏秋冬四季一样,反应很自然。“暖然似春”,换句话说,他的态度虽然很严肃,像秋天一样,可是像《论语》上描写孔子,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”,跟他一见面一谈呢!很温暖,好像坐在春风中,很舒服,很温和。

喜怒通四时”,同春夏秋冬一样,自然合那个时令;不是喜怒无常,是喜怒有常规,是很近人情的。一个佛,一个成功或有道的人,内外作为都很近人情,不是不近人情的。如果一个修道的人,一个眼睛瞪到外面看东西,古里古怪的,那已经是神经了,不是修道;修道的人非常平凡,喜怒通四时。“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”,他在这个世界上,与物理世界,一切万物之间,相处非常恰当相宜;可是你研究不出来他的意思和做法。而且处人处事都蛮高明,事后一看,恰到好处,恰得其份,恰得其所。“与物有宜”就是儒家所讲的仁义,也是真人的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