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。
上古时代,够得上称大宗师的,由出世的修养成就,做入世的事业,能够救世救人,这些是真正得道的人,称做真人。庄子说,这些人“其状义而不朋”,他们入世的作为,表现得非常讲义。这里不提“仁”字,只提一个“义”字,是爱人作用的发挥。儒家解释孟子的“义”,“义者宜也”是做人的中庸之道,恰得其份,恰到好处。
墨子解释的“义”,带一点侠气,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是义也。天下存难,摩顶放踵而利天下,自己的生命牺牲,在所不惜;这是墨家对于义的思想看法,同道家相近。庄子这里所提的义,近于墨家思想,不是儒家的“宜”;譬如火起来了要救,赶快去挑水,水挑不够再去挑,万一挑累了就算了,听之天命,我总算尽了力。所以“古之真人,其状义”,表现出的作为,可以牺牲自我,利世而利人,为仁义而为之;“而不朋”,但是他不结党,没有党派,不营私,没有私人的感情,而是为天下的;不希望你来恭维我,也不希望有个老张老李说我很好。所以说,有为而无为,做了就是做了,所谓救人救世,牺牲自我,义所当然,应该做的事做完了,也不需要你知道。
“若不足而不承”,道家得道的人,处人处世永远不会自满,永远是谦虚。“若不足”,好像永远不够,自己总觉得不够。“而不承”,而不接受什么,不想什么东西厲于我的,只有自己拿出来。天下国家属于你的,我帮你弄好了,你好好去治理,我不要,功成名遂身退。道家在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,他们说自己的圣德不够,你去搞就好了,永远是谦虛。
与乎其觚而不坚也,张乎其虚而不华也。
他说,做人的态度,看起来很有棱角,其实得道的人,内方外圆。虽然对人都很和蔼,无可无不可,他自己自有棱角,但是没有成见,不坚持自己的意思;天下人认为这样有利,他可以将就。所以“张乎其虛而不华也”,如老子所讲的,永远是虛怀若谷,像花一样地开开了,自己内在空空洞洞,没有东西,无主观、无成见,更没有虚华,不宣传,不炫耀。
邴邴乎其似喜乎!崔乎其不得已乎!
“邴邴乎其似喜乎!”面对人生是乐观的。“崔乎”也就是巍巍、高大的意思,“而不得已乎!”虽然崇高,站在最高的位置上,有最高的成就,但不是被欲望驱使而出来的,是为了天下的艰难痛苦,不得已而为之。
瀋乎进我色也,与乎止我德也;厉乎其似世乎!謷乎其未可制也;连乎其似好闭也,悗乎忘其言也。
“滀乎进我色也”,就是对社会的贡献。“滀”是形容词,就是对社会贡献了一切。“进”就是贡献,有所奉献出来。“色也”,态度觉得很当然的,没有一点要人感谢的心态。“与乎止我德也”,与你共同做事,到了相当的时候,就退出了,停止了,这是德,因为不能再帮下去了。如果再帮下去,历史上有一句很了不起的话,就是功高震主,很多人因为不懂这个道理,最后都被杀头、抄家。本来是很好的,功劳太大,道德太高,学问太好,到某一个时候,赶快要溜,否则功高震主,下场就不好了。“与乎止我德也”,道家的人,到某一个阶段,他晓得该撤退了,就是恰到好处。天下事不能圆的,太圆满就要爆掉了,所以,功高就必须要退。
“厉乎其似世乎!”处世的态度很庄严,很慎重,态度做法一切都很严厉,表面上跟着一般世俗的走,但他不是为了自己,是为了世俗的需要。道家有这样修养得道的人来处世,所有的条件都具备。“謷乎其未可制也”,“謷乎”等于傲慢,真正的傲慢,但是傲慢到什么程度呢?到看不出来那个程度;像是绝对的谦虚。谦虛傲慢之间到了天子不能臣,诸侯不能友的程度;所以永远不出来的,永远不担任任何名义的,“未可制也”,他不属于任何范围。“连乎其似好闭也”,虽然如此,他做人做事“连乎”,处处自己有个范围,表面上看起来很固执,“其似好闭也”,实际上不是固执,是为人处世的方法。一个人处世,如果自己没有范围,结果当然是不好。因此得道的人,自然懂得人生,懂得处世。
“悗乎忘其言也。”“悗乎”,形容他使大家都佩服敬仰,所以忘记了他所讲的理论,因为道理已经深入人生,个个都做到了。因此之故,道家的人不著书,也不立说。不过呢!庄子也写了那么多,老子也写了五千言。所以,后世的人就笑过,所谓忘言之道,本来自己不要说话的,等于佛所说的,不可说,不可说,看来似乎只有释迦牟尼佛高明一点,自己没有动手写过一个字,要写的都是学生徒弟们写的;老子跟庄子都逃不了责任。白居易有一首诗就笑老子:
言者不智智者默 此语我闻于老君
若说老君是智者 如何自著五千言
肯说话写文章的人,是笨人,言者不智,没有智慧,真的大智慧的人,不说话。这个话是老子说的,假使老子真的是大智慧,为什么还要写五千言《道德经》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