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以知为时者”,前面说过,以知为时是要知机,要知道进退存亡之时机。“不得已于事也”,事情到某一阶段,应该停止的时候,就要停止,是不得已只好这样做,也是不能不这样做。不得已有两个观念,一个观念,拿儒家来说,孔子想救世,明知道救不了的时代,他仍要去救,所以尽其一生去救;每个宗教家都是如此,这是不得已于事也,不能不那么做。另一个观念,知道事情没有办法做,只能适可而止,恰到好处,就是不得已于事也。所谓知,就是两方面的应用。
“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”,这个丘,不是指孔丘啊,是说这个地方堆起来像山丘一样。以道德为标准,依照道德的规范,“有足者”等于佛家讲的圆满,达到一个圆满的标准。而“至于丘也”,树立一个很高的,像山丘一样的标准。
上面我们费了很多时间解说,好像没有使大家清楚了解,重点是要了解后面这一句,所谓无为,修道的境界。怎么叫做修道?“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”,譬如我们学佛的人,又要守戒,又要修定,又要修慧,又要吃素,又要拜佛;其他的宗教徒,星期天又要去做礼拜,还要上街,吹个喇叭去传道,好像忙得不亦乐乎。实际上,修道人外表上看起来忙得很,“以刑为体,以礼为翼”;其实他内心什么事情都没有,很逍遥,很自在,一天到晚忙,可是像没有事一样。一般人认不清楚,“真以为勤行者也”,以为他这个人修道很努力啊!这个样子才叫做修道,这是只看外形。这一句话,就是庄子在这一篇这一段里的点题,一个真正修道的人,入世处世,当了皇帝的境界,日理万机,一天有一万件事那么忙,但心中无事,这就叫做无为之道。因为一切他都有一个制度,有个规范,已经弄好了。因此下面就接着说:
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。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
“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”这两句话,庄子的优美文字,说明什么呢?世界上的事情,只有正反两面,有爱好的一面,就有不喜欢的一面,没有办法全是好的。“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”既然有爱好,有不爱好,两面各有一个偏见,有了偏见产生,一样一样就多了。庄子现在提出来,真正的所谓一,正反的两面,只有下面两个状况。
“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”,归纳起来这两种状况,前面在《人间世》讲过。“其一与天为徒”,庄子这里所谓讲天,是天道。这个天,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,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,是与天道为徒。徒不是做徒弟,而是朋友,合在一起,跟天道相合。“其不一与人为徒”,另一个就是顺应人道的方式做法。
“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”两样不能兼得,只有真得道了,人道是自然附带了,并不是人道做好了然后接近天道。这种得道的人,重点是了了生死,没有生死。我们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后的问题,就是生死。一切宗教、哲学,甚至于科学,之所以发展,都是为了找这个问题的答案;但是至今还没有找到答案。现在庄子提出来,一个得道的真人,他的生死问题已经不存在了,
死生,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
我们讲过很多次了,生死问题是人类根本问题,没有人不怀疑它,没有人不怕它,尤其人越老越怕这个问题;已经来日无多了,不晓得死了到哪里去。如果有旅馆可订嘛,也可以预订一个,可是不知道在哪里!这是很麻烦的事。所以人类东西方的文化,通通在找这个问题的答案;只有我们中国老祖宗,在几千年前,已经把这个问题否定了。可是人很难了解,不容易相信,如果能相信的话,就得道了,了了生死。
那就是说,“死生”是“命也”。大家不要搞错了,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。生跟死,是生命本源本来存在的两头现象;看起来有生有死,其实我们本有的生命,并没有死亡,也没有生出来过。“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”譬如我们看这个虛空,头顶上这个自然界科学的天,夜里,这个天是黑的,天亮了仍然是这个天,所以黑夜与天明对虚空没有妨碍,而是一个自然的现象。“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”,人对生死作不了主,也无法控制生死,这个不是本命的问题。“皆物之情也”,这个身体也就是物质;被外界物质所困扰,就引起我们心理上情绪的变化,所以觉得生死非常可怕,其实没有什么可怕。
彼特以天为父,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!
所以得了道的人,了了生死,不被物情所困,物理世界的环境,同生理的作用,引不起他情绪的变化,永远在清净中;所以他“以天为父”,他始终在天道这个境界。“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!”因为他的心理始终在得道的境界上,这个身体呢?“犹爱之”,不是去爱身体,是身体跟随这个道业,变好了,“而况其卓乎!”因此,得道的人在这个世界上,有卓然而独立的精神,超出于常情物理以外。
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!
可是一般人不知道,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,“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”,“有君”就是有一个主宰。一般人都认为这个生命以外,另有个主宰的,“为愈乎己”,比我们人高明。所以宗教家就把这个高明的东西,叫做上帝,天帝,或者是佛,或者是神;好像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。“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!”但是啊,不管你认为是否有一个东西存在,而身体还是死了,与这个是没有关系的;因为另外有一个生命存在。这两句话,可以说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结论。
我们常常讲笑话,但也是真理,就是从另外一面看宗教;所有的宗教有一个共同的外形,好像都在劝人不要怕死,我那里开了招待所,观光饭店,你现在先买票,将来死了以后到我那里来,我好好招待。譬如极乐世界啦!天堂啦!各有各的一个地方,而且每个地方都登了很大的广告,都在拉生意。也就是说,你不要怕死,快一点死,好好的死,死了到我那里来。这是宗教,所有的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,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,尤其三代以上,没有现在后世的宗教形态。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,站在死的一面看是夕阳西下,风雨凄凄,旅馆也找不到,雨伞又破了,雨衣抵不住,那个时候,身上一毛钱也没有,馒头也没有买,实在很悲惨。所以看天地是灰色的,看人生是悲哀透顶。《史记·伍子胥传》有一句话:“吾日暮途远,吾故倒行而逆施之。”到那个时候,真的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。所以,宗教始终站在殡仪馆门口看,天天都看到抬进抬出。我们中国文化素来不在那里看,而是在妇产科门口,永远看到新生的,哇一个了,哇又一个了,生生不已。
所以,中国文化不谈宗教,无论道家、儒家,尤其是《易经》,都是面对早晨太阳方向看日出,光明普照大地,很高兴。你说死了痛苦吗?太阳落下去了很悲哀,他说,不要紧,睡一觉明天又出来了。所以,它看死没有什么关系,回去睡觉嘛!你总要睡觉的。活着像唱戏一样,你已经唱了几十年,总要下台一鞠躬嘛!这个台总要给别人上来唱一下吧!这是中国文化的不同之处。
可是一般人道理没有看通,只被生命两头现象拉起走了,总认为,生死以外有个作主的,这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所要找的。庄子说“而身犹死之”,那个作主的有什么用!作主的那个主宰本身,会不会死亡呢?等于我们不要问主宰的本身会不会死亡,只要问上帝由哪里来,如果上帝是妈妈生的,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?所以他说“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!”你研究生死之间,要找出什么是真实的,就很难了;要得到了那个真实的道才行,也就是真人的成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