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南华》《庄子諵譁》(2017版)第六章 大宗师(24)


郭象解释人生变化

下面我们再看郭象对“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”这两段的注解:

夫无力之力,莫大于变化者也。故乃揭天地以趋新,负山岳以舍故。故不暂停,忽已涉新,则天地万物,无时而不移也。世皆新矣,而目以为故;舟日易矣,而视之若旧;山日更矣,而视之若前。今交一臂而失之,皆在冥中去矣。故向者之我,非复今我也,我与今俱往,岂常守故哉!而世莫之觉,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,岂不昧哉!

夫无力之力,莫大于变化者也。”宇宙天地间最有力量的是什么?在宗教家说是上帝,是神,或者是佛;中国文化不谈这一套,而把这些名称叫做造化,是物理性的,没有宗教外衣。这个造化,也叫做变化;后来算命批八字,也叫做造化。我的命运不好啊,造化不好啊,也是这个。造化就是生命主宰的意思,这里头是变化,是“无力之力”。你看他好像没有力量,但对于万物,对于一切众生有主宰的力量;“莫大于变化”,这就是宇宙这个功能,这个造化的功能。

造化这个东西,宇宙的生命,“揭天地以趋新”,宇宙中间的万物,每天都有变化,所以苟日新,日日新,每一天都不同,不同就叫做新。谁在主宰呢?就是这个功能;“负山岳以舍故”,宇宙等于说背着这个地球,地球又天天在转动,昨天箭似的过去了,永远不断地向前,不断地过去。“故不暂停”,没有一秒钟停止。

忽已涉新,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”,“忽已”,忽然之间,不知不觉之间,“涉新”,天地万物随时随地有新的变化,道家叫这个情形为变化,佛家的名称叫“无常”,不永恒,不断在变化。“世皆新矣,而目以为故”,世界上,时间与物理世界,随时向前趋新,只是我们人的知识不够,认识不够,“而目以为故”,眼睛看到今天的台北还是昨天的台北。其实今天的台北已经不是昨天的台北,明天的台北又不是今天的台北,一切都随时在变。

舟口易矣,而视之若旧”,庄子前面提到船,这个比方非常妙,郭象也拿这个作比方。我们生命活在这个地球上,等于坐在一只船上。船每日也在变旧,看起来仍然像以前一样。“山日更矣,而视之若前”,我们看到前面的这个山,天天都是这个山。唐人的诗:“相看两不厌,唯有敬亭山。”其实啊,今天的敬亭山已经不是昨天的敬亭山,山天天在变,“而视之若前”,可是我们人没有得道,不知道,所以看起来还是从前那个山一样。

今交一臂而失之,皆在冥中去矣。”“交一臂”前面已经解释过的,孔子告诉颜回说交臂失之,两个人对面走在相遇处,两个臂膀擦碰一下,你过来,我过去,就过去了。一切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,过去了永远不会回来,永远就是过去。“皆在冥中去矣”,都在冥冥之中,不知不觉中,生命就那么变过去了。

故向者之我,非复今我也”,所以我们要了解,我们这个生命,昨天的我,不是今天的我,本来身体上的新陈代谢,随时变更。“我与今俱往,岂常守故哉!”我今天这个生命,同今天的时间,过一秒钟,就都过去了,“俱往”矣!“岂常守故哉”,岂能永远守在这里不动!不可能的。

而世莫之觉,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,岂不昧哉!”世界上的人,对于这个道理,永远不了解,看不通,总要把今天的成就抓得牢牢的,希望有成果,又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成果,其实哪里做得到呢!“岂不昧哉”,多笨,多笨啊!

这是郭象的注解,千古以来注解《庄子》第一名,文字很美,而旦比《庄子》更容易懂,因为跟后代接近一点。“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遁”,郭象的注解认为:

不知与化为体,而思藏之使不化,则虽至深至固,各得其所宜,而无以禁其日变也。故夫藏而有之者,不能止其遁也,无藏而任化者,变不能变也。

不知与化为体,而思藏之使不化”,我们因为不晓得造化随时在变,而想把一切永远把握得牢牢的,不让它变去,所以,想永远年轻,想永远保住得来的钱。

我的经济思想不同,我经常告诉年轻朋友,你们赚了钱吗?做生意发财,这个月赚了五十万。我说在口袋里吗?在银行,我说那不算赚,我认为钱放在口袋里都不算我的;算不定掉了,或者给扒手扒了,我说我赚多少钱,是用多少钱,把钱都用了才算是我赚的,放在银行都靠不住。因为我有经验,我年轻的时候,正碰到北伐,我们家里的钱放在银行,北洋政府被打垮了,银行也变了,钱也没有了,所以说银行也靠不住。铁柜也靠不住,会被小偷偷走,放口袋会被扒手扒走;反正很麻烦,出门还要摸一摸口袋,告诉扒手,我这里有钱!这个好麻烦啊!所以我的原则是把钱用掉,我用多少钱,那才是真赚了。这也就是说,我们要使用它,我们有这个权利使用,如果钱放在口袋里,或者永远包起来,我的使用权利没有了嘛!这样是天下笨事,我始终不干;所以我认为自己还蛮聪明的(众笑〉。

则虽至深至固,各得其所宜,而无以禁其日变也。”所以你藏得那么好,深藏得那么牢固,“各得其所宜”,这一回藏好放好了,“无以禁其变也”,可是无法禁止它的变化,它永远要变去的。“故夫藏而有之者不能止其遁也,无藏而任化者变不能变也。”就是我这个原则,用了一百万,才算赚了一百万,这就是“变不能变也”,你再也没有办法变了,因为我本来空了嘛!空了还有个什么变呢!

对于庄子所说“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,是恒物之大情也”,郭象的注解是:

无所藏而都任之,则与物无不冥,与化无不一。故无外无内,无死无生,体天地而合变化,索所遁而不得矣。此乃常存之大情,非一曲之小意。

无所藏而都任之”,本来不需要藏,而任其各归本位,无所谓把一切抓住藏起来,“则与物无不冥,与化无不一”。所以与这个宇宙造化合一了。“故无外无内,无死无生,体天地而合变化,索所遁而不得矣。”这与天地合一了,已经了了生死了,那么要跑也跑不掉了。“此乃常存之大情,非一曲之小意”,郭象解释庄子的“大情”,就是把长生不死的道理,归之于空。空是死不掉的,因为空既不生,当然也不死,“此乃常存之大情”,这样叫做永远活着不生不死。“非一曲之小意”,这个道理太深了,不是你一点点弯弯曲曲见解所能懂的。你自认聪明懂了这个道理,其实不容易懂;这个道理就是藏之于空,由于空无所藏,所以不生也不死。

现在回过来看《庄子》本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