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南华》《庄子諵譁》(2017版)第六章 大宗师(40)


生命是变也是梦

若化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!

所以道家的观念,生死没有什么了不起!这个天地是个大化学的实验室,所有的生命都是这个大化学锅炉里的变化物;死后的肉体又变成其他东西了。我们的身体,也是其他东西变化而成的;当然很多素菜呀!豆腐牛肉呀!盐巴白糖,各种营养吃下去变化出来的这个身体,死后又经过一个复杂的程序,再变回去而已。

因此,中国文化对于生死叫做物化,一切皆在变化;学佛的人就叫做无常,无常也就是变化。没有东西是固定不变的,因此人死了就是“化为物”,外形变化了,因为生命的精神永远不生不灭,所以“以待其所不知之化!”下一个生命会变成什么,那是我们不可知的,得道的人就知道。“已乎”就是这样。

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

这就告诉我们,现在大家都活着没有死,“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”新的生命,或者我们现在活着的人,怎么知道不变化呢?因为没有道,自己不觉得在变化,实际上,自己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,都在变化;前一秒钟的事情已经死掉了,现在脑子里是后一秒钟的事;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,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;前一秒钟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,随时都在变化中。“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”刚刚生下来的时候,你难道不知道是向死亡变化吗?你感觉自己是活着存在,却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已经死去了吗?但也有另一部分又生回来。因为人不懂这个,悟不到这个道理,所以不能得道。

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!

孔子告诉颜回,我跟你都在做梦呀!瞪起眼睛做白日梦,没有醒;如果醒了就是开悟了。不做梦就醒了,醒了就开悟,得道了。我跟你两个人,都还在做梦,没有悟道,没有清醒。

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有旦宅而无情死。

并且像孟孙氏这个得道的人来讲,看到的死亡是外形,我们看到这个人眼睛不张开,没有呼吸,这叫死了,就哭了起来了。这个是壳子耶!这个外形等于电灯泡一样,生命不是这个外形,电灯泡坏了,电能电源没有坏;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。所以我们普通人,只看外形,认为躯体是生命的根本;得道的人看到死亡的是形骸,“而无损心”,那个生命的本心,没有死亡,也不因外形的死亡而死亡,它永远常在。而且他觉得“有旦宅而无情死”,“”就是早晨,“”就是住宅,实际上就是旦暮,晚上就要回家休息了。他说,生来与死去等于早晨跟晚上一样,那个生命真正作用的那个常在,那个真常真生命,没有死亡。所以他说你对孟孙氏,根本看错了。

孟孙氏特觉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

现在你去吊丧,孟孙氏已经搞得很好了,得道的人没有悲哀,也没有欢乐,不过呢!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在人世间,在做人嘛!人世间觉得死了人应该哭,所以他也张开嘴巴哇啦哇啦叫一下,他已经够好了,他总算肯应酬一下别人。“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”,因此乃不得已,因为大家要这样做,所以他无可奈何不得已而这么做。

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?

且也相与吾之耳矣”,他说你们都那么做,他也只好跟着大家那么做,你们说天亮了,他也跟着说天亮了;碰到一堆疯子在一起,人家要他跳舞,他就跳了,不跳那个疯子要打死他,反而说他疯了;所以他只好这个样子。“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?”“庸讵知”就是你哪里晓得,换句话说,你不知“吾所谓吾之乎?”因为他得道了,无我了,所以他没有自己的我,一切都是大我,你认为你的我要这样,他就跟着你的我办吧!你要哭跟你哭,你要笑跟你笑,如此而已,他已经到达无我的境界。

如果是别的文字,像佛家嘛,直截了当,说一个无我就好了!庄子不然,用文字“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”,这样一“”嘛,就搞得我们糊里糊涂了。实际上就是说,他已经到了无我,没得我,没什么一个我叫做我,就是这一句话;让他文字一写就写成这样子。再进一步说无我的境界,你看人生哪里找一个我?从你的头发一直到内脏,哪一处是我?没有一处是我的。由无我的境界就讲到人生就是梦,不是人生如梦,那是文学的形容词,人生就是梦!什么如梦!梦还如人生呢!不是如啊!这个如不能用的,因为人生就是梦。下面就讲这个梦。

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?

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”,当我们做梦的时候,梦到自己变成鸟了,飞得很高,飞到天上去;“梦为鱼而没于渊”,当我们梦到自己是一条鱼的时候,就躲进深水里去了,那个时候,也不觉得水的可怕,也不呛人;飞到天上也不要加棉袄,也不要穿毛衣,自己就上去了;梦中很舒服,这是讲夜里的梦。“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,其梦者乎?”现在我们眼睛张开了,觉得那些是梦,觉得现在是清醒,但是我们想想看!现在会思想会讲话,你认为自己真是清醒的吗?这是个问号,“其梦者乎?”难道现在不是睁开眼睛在做梦吗?这是禅宗所谓参话头,问题没有给你答案,你自己去找答案;你自己想想看,你认为现在是清醒吗?还是认为现在是在做梦?

所以,人生究竟现在是清醒,还是在做梦?这是个大问题。譬如我们,昨天白天的时候,大家做了很多事,你现在回想一下昨天的事,这不是现成的梦吗?是睁着眼睛做的呀!可是大家不了解,把自己闭着眼的精神思想活动,当做是梦,认为自己很笨,被梦骗了;其实现在更是笨,现在的活动是睁着眼睛在做梦。现在被什么骗了?被眼睛骗了;不信你闭上眼睛看一下,马上前面的梦就没有了。究竟那个样子是醒,还是现在这样子是醒?我也不知道,庄子也不清楚,孔子也不晓得,叫做和尚不吃荤,肚子里有素---心里有数。下面讲一个道理。

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,安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

造适不及笑”,人的自然情感,到了最舒服最得意的时候,笑都来不及笑了,当然也不会哭,就是舒服到极点,笑都懒得笑了,那真舒服。当爱笑的时候,要哈哈大笑,碰到一件好笑的事,“献笑不及排”,来不及安排的,有些时候,我们听人家说笑话,肚子也笑痛了,一边叫他慢一点讲,一边又捧到肚子笑,就是“献笑不及排”,来不及安排的,那个叫做真的笑。如果说讲个笑话让我笑,然后先哈……笑,那就是安排的笑,不是真笑。“安排而去化”,这个安排不要当成现在的观念,现在说的安排,是预先想办法弄好;譬如我们上课了,把位子摆好,这个是现在人的安排。庄子这里的安,就是平安,排就是自然,自然的排列,自然的法则,放任其自然,安于天地,自然的相排而去化。

变化以后进到一个什么境界呢?“乃入于寥天一”,这又是庄子取的名词叫“寥天一”,等于佛家的涅槃、菩提、得道。“寥天”就是这个天上面没有一个什么,而是空空洞洞的,无量无边的天,空得无量无边,无尽无止。但是要空到哪里去呢?还是在这里,天地与我合一,万物与我一体的这个境界;“安排而去化,入于寥天一”,就是佛家所讲的涅槃。这一段又是人的生死问题,颜回来问孔子,孔子由死亡的问题,讲到活着的问题,告诉我们,夜里做梦是梦,白天也是在大梦中;要把这个大梦参破了,就得道了。真正地清醒了,那生死都在梦中。接着又是另一个问题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