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死生存亡,祸福寿天,期以岁月旬日,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而走。
郑国有一个最了不起的巫师,这个巫师太神化了,比什么教主、法师、活佛、大师,反正比什么老师都高明。这个神巫名叫季咸,能知过去未来。我们人生最需要问的几个问题,这个神巫都知道;“知人之死生存亡”,知道几时你会死,你来生到哪里投生,前生什么变的。他能够知道存亡、成功与失败,国家有没有问题,政权有没有问题,存在与灭亡,他都预先知道。“祸福”,会不会闯祸,买了股票会不会赚,利息会不会跌,这些祸福他清清楚楚。还有一个“寿夭”,活到多大,是不是活到九十九,或者是一百零一,哪一天会死,这几个都是人生大问题,他通通知道。
我们人天天担心的生死存亡,祸福寿夭,这位神巫通通知道。“期以岁月旬日,若神”,他只要告诉你,过十天就死掉,氧气都来不及上,打点滴打水桶也没有用,救不了的,他说你几时死就会死,断得准准的“若神”。所以郑国全国的人看到他就逃,深怕他说一句坏话,或是什么时候要死,所以都吓死了,看到他就逃。
列子见之而心醉,归,以告壶子,曰: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
以道家传统来讲,庄子是列子的徒弟,“见之而心醉”,心里头就迷住了;相信一个人到入迷的程度,像喝醉酒一样,叫做心醉。后来文学有醉心于某人的字句,就是迷到你像喝醉酒一样,糊里糊涂的,又像吃了迷幻药,所以列子见了这个人像吃了迷幻药一样。“以告壶子”,回来给他老师壶子讲,老师,告诉你,这个人有神通。
“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他也很老实告诉壶子,老师呀!我找到一个好老师,我开始以为你老人家的道是最高的,世界上只有你第一!现在我又找到一个第一,你变成第二了;有一个人比你还高,这个人就是季咸,神巫。列子这个学生很老实,不像有些学生,不好意思说;他很直接讲,因为这样才是好学生嘛!这个老师壶子也很直。
壶子曰:吾与汝既其文,未既其实,而固得道与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!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
壶子说:这样哦!本来你认为我第一,现在我变成第二了。不过壶子说,老弟啊!我早晓得你这个家伙靠不住,我早就留了一手。我告诉你那个道啊!“吾与汝既其文,末既其实”,外表的道是传你一点,真道啊!我还放在口袋里;晓得你靠不住,所以没有传。“而固得道与?”你认为我传了你道吗?我真道没有传你耶!
“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”,我传你的道等于拿几个母鸡给你,没有给你公鸡,所以永远不会生小鸡,不会有结果的,修不成的,你以为你得道啊!
“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”,唉!你这个孩子,所以我不能传你道,你晓得吗?我早看你不对劲,所以留了一手。你认为学了道,“与世亢”,亢就是傲慢,一般修道人患这个毛病,认为学成世界上第一了,超越世界,这样就不能修道;佛也好,道也好,越学越谦虚越平凡,才可以学。你学一些道啊!与世亢,这样可以吗?“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汝。”因为你觉得自己有道有法,处处保持一脸道气,满嘴道话,嗄……你这个嗯……所以人家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个修道的。等于我们这里一看,学佛的,一身佛味就来了,这个……很难受。你就是这样,所以给人家一看就知道。嗳!本来我第一,你既然找到另外一个第一,你把那个第一带来给我这个老二看一看。“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”,你叫他来看我。
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嘻!子之先生死矣!弗活矣!不以旬数矣!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
第二天,“列子与之见壶子。”列子就把这位第一的老师带来看壶子,才看了一眼,那个家伙就跑出去了。“出而谓列子曰”,告诉列子说,“嘻”!唉呀!不得了,“子之先生死矣!”你的老师要死了,“弗活矣!”活不了,不管中医、西医什么偏方,都治不了。“不以旬数矣!”不到十天,包死无疑!“吾见怪焉”,我看都不敢多看了,要死的人很奇怪,样子一股死相。“见湿灰焉。”像那个死灰一样!灰还淋了水,那还会变成水泥地,哪还有活的呀!
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乡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。
“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”列子还有良心啦!管他第一老师第二老师,总归他叫过老师,所以回来很伤心,鼻涕眼泪一大堆,老师糟糕了,要办丧事了。壶子说,你哭个什么,不要怕。
“乡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。”你懂什么!不要怕,刚刚他来,我试他一下,给他看另外一个面孔,给他看一个工夫,就是把气停住了,呼吸也闭了,身上的光芒都收进去了,脸就变成死灰那个样子了;所以看起来没有道,背也驼起来了,一副怪像。我现一个神通的工夫给他看看,他就看不懂了。你不是说他能知过去未来吗?这一下他就不知道了嘛!我刚才显示的是地文之道。“萌乎”,现一点点东西给他看看,“不震不正”没有活动,死的;邪的不正,正的东西是活的,震的东西是永远在活动。要注意啊!反面就看出来懂了,这是庄子的密宗哦!不震,所以说你们打坐修道,不要认为身上抖动就是震,不是这个意思,震是代表活的。再看郭象对这一段的注解。
“萌然不动,亦不自正,与枯木同其不华,湿灰均于寂魄,此乃至人无感之时也。”所以工夫就是入定,到这个境界同外界,所谓内外隔绝了,无感之时也。“夫至人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其行也水流”,做事的时候,行云流水。“其止也渊默,渊默之与水流,天行之与地止,其于不为而自尔,一也。”
“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,即谓之将死,睹其神动而天随因谓之有生,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,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,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,故非相者所测耳。此应帝王之大意也”。入定的人,像尸体一样,坐在那儿尸居,“坐忘”,他已经空了。尸居也是一种定喔!不是每一种定都是这样,这种在道家叫做入地文之定,地仙之定。他说今季咸看到壶子尸居,这个人像尸体一样坐在那里,坐忘,好像人已经阳神出窍了,离开了身体。因此你看相是看不出来的。
《应帝王》这一段,列子的老师壶子,我们拿普通的一个俗语来讲,正在弓神巫斗法呢!拿小说的口吻来讲,壶子表示了一个修道的境界,给这位神巫看,神巫就说他马上要死了。下面回到《庄子》本文,壶子告诉列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