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”假定有人说,这个生命里头有个主宰,就是宗教家所说的上帝、神、菩萨,这种说法,我们是不敢随便冒昧相信的。我们如果求求上帝菩萨,把我们的感情停止一个钟头,让我们轻松一下,他一定不会答应,还是照样机关开动,使我们停止不了。所以说,上帝、神、菩萨不是这个主宰。
既然不是上帝,那么这个作主的究竟是谁?是我自己吗?我又是个什么东西?所以说,“而不知其所为使”。开始指示我来的那个是什么?就是生命怎么开始的,要我来投胎的那个是什么东西?若说有一个作主宰的,我们找找看,“而特不得其眹”。眹是找不到一点影子,找不出一个真的我来。眹也代表我,找不出一个真正的我在什么地方。
“可行己信”,你说找不出生命的真正主宰,而主宰又是个什么东西呢?只有在我们每天生活中,好像有个思想,有个行动在动。“己信”,好像觉得我是在动啊!这个东西好像就是我。“而不见其形”,但是又找不到他的形状。真主宰找不到,灵魂又是个什么样子?心是个什么样子?心不是心脏啊!心脏换一个还可以活。如说是脑,现在的科学进步,脑部动一下手术还是可以思想,可见也不是脑,这个主宰是不见其形的。
“有情而无形”,人的生命真奇怪,我们很爱自己这个身体,我们最有感情的是对这个身体。譬如说,我们对父母的爱也好,男女之爱也好,嘴里说我爱你,都靠不住,我还是爱我自己最重要。可是真正是爱我自己吗?又不一定!医生告诉你这一块要拿掉,你才可以活下去,那就不要好了,把这一块割掉算了,自己也不爱了。究竟爱的是什么?还找不出来,所以说,虽然是有情但是无形。
“百骸”,他讲这个身体百骸,是很多的骨头凑拢来的。“九窍”,人身上有九个洞,两个鼻孔、两个眼睛、两个耳朵、一个嘴巴,七个在头部,身体下面两个,一共九窍。“六藏”,身体子里头有五脏:心、肝、脾、肺、肾;六腑:大小肠、胃、胆、膀胱、三焦。“骸而存焉”,把这些东西合起来,变成一个机器叫做人。庄子这个说法,与以后传来的佛学说法一样。佛经上说,人体是三十六样东西凑找来的,分成三类,外相十二:发、毛、爪、齿、眵、泪、涎、唾、屎、溺、垢、汗。身器十二:皮、肤、血、肉、筋、脉、骨、髓、肪、膏、脑、膜。内含十二:肝、胆、肠、胃、脾、肾、心、肺、生脏---大肠、熟脏---小肠、赤痰、白痰。
“吾谁与为亲?”刚才说过,哪一样是自己最亲爱的?如说是眼睛,那好吧,把你耳朵割掉,你绝不干。现在大家坐在椅子上,听课乱想,两只脚坐在这里没有用,叫你们拿掉,你们也不干。这个时候我在讲,最重要的是嘴巴,没有嘴巴讲不出来了,但是你叫我把耳朵拿掉,我也不干。究竟哪一样是我最亲爱的?
“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”或者是说,你这个生命存在的一根头发,一个指甲,全体自己都很喜欢。“皆说之乎?”这个“说”字,同“悦”是一样的。“其有私焉?”或者说,特别爱眼睛?特别爱嘴巴?我们自己想想,“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”如是,像这样仔细研究下来,没有一样喜欢,也样样喜欢,因为那都是属于我的,是我的生命。这等于一个皇帝,万臣子民都属于他的,都是他的孩子眷属。
换句话说,这个身体是生命存在暂时之所属,等于房子及财产的产权是属于我的,但是他毕竟非我之所有,生命结束了,它也就不属于我了。所以说这个身体,生命的存在,“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”或者说,“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”这个形容得很妙,这一句话就是政治原理。一个领导万民的人,下面都是他的臣子、臣妾、子民。理论上讲,这些子民个个都很可爱,但是他们彼此之间,“不足以相治乎?”彼此都不服气,彼此都不友爱。当我们用手去拿东西,脚走不动的时候,那个脚就很讨厌手。当我们犯了罪,被拉去打屁股的时候,屁股就很讨厌头脑,犯罪的是你呀!怎么害得我挨打呢?所以这个臣妾之间,不足以相治也,他们彼此都不和爱,这就说明了生命的不平衡。今天头痛,明天又牙齿痛,刚刚把头痛治好,又拉肚子了,把拉肚子治好了,又便秘了,彼此互相不能统治,不相称。
“其递相为君臣乎?”这是说身体的内部互相作主,是民主的。今天你当主席,我听你的,明天我当主席,你听我的。看书的时候,眼睛当主席,其他都不要管事。弹琴的时候,指头在当主席,其他不能管事,所以“递相为君臣”,为宾主。
说了半天,我们看了《庄子》这一段,好像看《楞严经》的上半部一样,都是在找心在哪里,灵魂在哪里,找了半天,身体上都不是。“其有真君存焉?”找找你的身体,看里面是不是有一个真正作主的东西存在?“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”庄子同禅宗一样,处处是话头,讲到某一个地方,给你一个问题,他不给答案。他有没有答案?好像又有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