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当时的那些学者,有关道的研究,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,庄子提出来,“古之人”,中国的上古文化,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。“其知”,他的智慧“有所至矣”,高到了极点。“恶乎至?”他高到什么程度?“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”,有人认为,宇宙万有,“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”在万物没有开始以前,没有世界,没有天地,没有月亮,也没有地球,一切都没有的那个时候,是形而上的道体,认为这个到了家了。中国文化后来就叫做无极,在佛家就是空,古人早已经知道形而上的道体是空,是无极。庄子又提到,中国上古的老祖宗,能够晓得形而上道是空的,我们宇宙万有生命,是由真空所变的妙有来的。怎么变?这是个大问题了。那么庄子又讲:
“其次以为有物矣”,等而下之有了万物,我们老祖宗们,也晓得宇宙万物有东西开始。现在我们站在庄子学问的立场,庄子这一段的观念,可以作为世界上哲学的评论;就是说,上古的人,已经晓得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。那个空的东西,可以叫它是唯心,或者是心物一元。再其次呢,有一些人,晓得万物开始以后,物质的力量很大,物理的作用很大。或者先有水,由液体变成热能;或者由气体变成风;或者地水火风,金木水火土,一起开始运动,是由物在变化。但是,这个物质一变出来,形成这个世界以后,“未始有封也”,并没有界限。中国政治哲学思想,社会学思想,经济学思想,都提到这个,这个根根。庄子这里提过,孔子也提过,譬如这个地球形成以前,拿社会观念讲,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的观念。这个财产制度,也不能说这个是私有,那个是公有,这些观念都没有。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,未始有封也,没有说这个界限属于你的我的。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,生活的需要,引起人的私心来了,我有我的范围,你有你的范围,有了界限,有了封界。最早的时候,人类社会人口还不太多,私心还不太大,所以还没有争斗。
“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”那时人口还少,虽然说你有你的界限,我有我的界限,还没有为了争多一点,闹是非争斗;人类还能互让,还很有礼貌。我经常给同学们讲,人们常说时代在进步,但在哲学逻辑的观点来看,时代究竟在进步,还是在退步,是很难讲的。在东方我们固有文化,素来认为人类的文明是衰落的,愈到后世愈乱,愈堕落、愈退步。佛家的文化也是这样认为。所以如果严格讲哲学,这个逻辑上有差别,我们现在只能说,人类的物质文明发展算是进步的,至于人类道德精神文明,不进步,而是在堕落退化。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。
“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,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”有是非就有争斗,这个事情一演变发展,人与道就愈来愈远了。为什么看到古书上,古人得道,或者学问成功的人,好多好多,又快又好。为什么愈到后来愈差呢?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位学生来信,就是问这个问题。他也觉得自己很用功,很努力,修了那么久的道,一点影子都没有;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?老师啊,我有点不相信,是不是古书上骗我们的?这封信现在压在案头上,还没有回他,因为这一回起来,要写长文章,我实在没有时间。其实古人并没有骗我们,物质文明愈发达,人类社会愈复杂,思想愈紊乱,是非善恶观念更复杂,这些都是障道的因缘。而且人的教育普及了,知识开发了,学问愈没有基础了。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,我是站在庄子这个立场,说明这个道理。所以他说:“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”这个爱,代表了私心的偏爱,私心的爱好愈来愈严重,人的自私心也就愈来愈严重。
现在还是在《齐物论》。我们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,实际上内七篇是一个连贯性的。.尤其是《齐物论》,是指道体---宇宙万有本体,本来是绝对,是同一的,是一体。当这个体起用的时候,一切万类的现象就不同。所谓不同,只是现象、作用不同,道体是一样的。比方说水,它的性能就是湿,至于水有清水,有混水,或者变成各种咸淡等味道不同,但是水的性能不变,只是作用、现象变了。这个原则,我们必须要把握,读《齐物论》,晓得内容是一贯的。因为它的内容引用了太多太热闹了,我们容易被他的譬喻,或者说明所骗,所以觉得漫无头绪,实际上是很连贯的。
比方,上次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一个典故,就是“狙公赋芋”,朝三暮四,暮四朝三。在观念、现象上一变,大家就被这些现象观念搞迷糊了,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。这个故事,因为譬喻得太好了,反而使人忽略了“道体是一”的道理。因为大家的观念不同,所以儒家、墨家、道家,各家说法都不同,应用的方法也不同,因此现象把人们迷住了,忘记了本来。庄子的重点在这里。
这个重点把握住了,它同佛经上引用“众盲摸象,各执一端”的道理一样。一只大象站在那里,有一班瞎子来摸这个象,摸到象鼻子的,摸到耳朵、嘴巴、腿、尾巴,各人不同,但认为自己所摸的那一个部分就是象。所以众盲摸象,摸到的是象的一部分,不能说不是象,毕竟不是整体的象。佛经还有一个比方,禅宗里头常用的,“分河饮水,各立门庭”。世界上,水都是一样,因为海洋、江河性质不同,所以水的味道不同,有咸淡、浑清、硬软等等。一般人在自家附近的江河喝水,就以偏概全,概括天下的水都是这样。佛学里引用这两个例子,与庄子所讲的是同一个道理,只不过庄子表达的方法很美而已。
我们前面讲到这里,他说最好两边都放下,取其中道而行之,不过他没有建立中道这个“中”字,庄子说了一个“庸”字,《中庸》那个“庸”字。在前面的结论,说到“两行”并存时,我们也引用过《中庸》上说的,“道并行而不悖”。他引申这个理由,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,开始要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。因为追求道体最初的来源,理论知识愈来愈进步,是非辩论也愈多了,私心和偏见也就愈多。结论是“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”。接下来他又引用一个故事,说明一个道理。
“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”这就是庄子的文章,像宋朝有名的苏东坡,也是采用庄子的笔法。接着明朝的这一班文学家,尤其跟禅有关的,包括袁中郎、李卓吾、冯梦龙等等,以及清朝金圣叹、李笠翁这一类人,都走庄子的文学路线;再加上佛学、禅学路线,都是综合的文章格式。你看庄子的文章,没有一句话说固定的,他不把话说死,都说得活,所以后世有人说,庄子就是禅宗一个开山祖师。禅宗禅师的文学,以及禅宗大师们的讲话,多半都是这个样子。
“果且有成与亏乎?”世界上,果真有所谓成功与失败吗?“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”果真没有成功与失败吗?其实是一个观念,但是用逻辑来讲是四面的。所以庄子不但文学美,逻辑也很清楚。下面讲一个事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