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,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”先提出来这一个人的事。“昭氏”,昭是古代的姓氏,名字为文,据说是鲁昭文,是鲁国音乐家。他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了,所谓近乎道的境界。他的琴一弹,可以使人听了忘我,忘掉了一切万物。人只要听他弹琴,就进入道的境界,就升华了,变成神了。
“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”,这就是说,昭文在弹琴的时候,他的琴音在表达世上有盛衰成败。这个世界花开花落,春来了春又去了,人生出来又衰落,又死亡;这个成亏之间,生灭变化之间,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。表达这个感慨的情感,所以“昭氏之鼓琴也”。当他弹琴到最后一声,这个手一停,声音也静寂了,没有了,人也忘我了,什么都没有了,天地皆空,不需要弹这个琴了,所以“昭氏之不鼓琴也”。这就是描写昭文弹琴,他的琴艺近乎道的境界,当他有感于人生宇宙万有成亏,成败盛衰的许多感情来的时候,他才弹琴;等到弹完琴的时候,一声不响,所谓天地人物皆空,这个时候,是合于道的体。那么,在这个时候,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盛衰成败,一切皆空。庄子先提出来这个,同时又提了两个音乐家。
“昭文之鼓琴也,师旷之枝策也”,“枝策”是一种乐器。像八仙里头的曹国舅,拿两个竹片,手里一捏就发出声音,枝策就是这个东西,也可以说是拍板吧。“师旷”是晋国的一位名音乐家,他的乐器是板,音乐的造诣也到达了最高峰,同昭文的弹琴境界一样。“惠子之据梧也”,“惠子”是有名的论辩学家,讲逻辑的,跟庄子同时,孟子也经常提到他。“据梧”就是弹古琴,等于我们今天的古琴大师孙毓芹教授一样,是七弦琴古琴独一无二的专家了。我们把惠子一换,换成孙子之据梧也一样。当他在弹琴的时候,长袍一穿,摸到琴弦,他自己胡子长在哪里都忘记了。就是说他那个境界非常超越。庄子提了三个人,音乐造诣都到那种高的境界,但我们要特别注意,为什么他要提出音乐境界来?因为音乐、绘画,或者诗歌等等,一切的艺术都是人的感情发挥。在感慨、喜怒悲欢之间,用这个艺术乃至歌舞表达出来,都是同一个道理。情绪的变化,照古代归纳叫喜怒哀乐,照现在分析起来就更多了。人的整个喜怒哀乐,就是成败盛衰这四个大字;在成败盛衰之间,引起人的喜怒哀乐。
这三位音乐大师音乐的境界极高,他们的音乐,随着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,表达出抑扬顿挫、轻重缓急的不同,是万物作用的不齐。而当曲终人散,江上数峰青,天地万物寂寥时,以及未弹琴前,那么高雅,那么空旷,那么高远,没有盛衰成败,也没有喜怒哀乐,此心很平静,如同道体的平齐。他们就用音乐的境界表示出这一切。这一段因为与音乐有关系,开始就先讲大风之吹,万窍怒号。下面他做结论。
“三子之知几乎!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”他说这三个人,历史上的名音乐家,不是普通讲的音乐家,他们已经由音乐的境界进入了道的境界,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哪得几回闻,到达那个境界,成了神仙了。他说这三个人,音乐到达的境界,“知几乎!”这个几是机关的机。这三个人是知几的境界。这个几在哪里呢?当情感来的时候,把握这个情感,以他的高明技术表达出来,简直跟天地变化一样。他能把握住这个机,当风云雷雨一过,宇宙万象清明的时候,他一声都不响,就同天地的空灵是一样。所以这个知机,拿音乐艺术的境界讲,现在人就叫做灵感,要把握这个灵感,这是从小的方面来讲。
大的方面来讲呢,他下面有句结论,“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”。都是在他精神及技术造诣到最高境界的时候,把握了成功的演奏。所以在当时能成功,历史上也留名千古。如果等到精神老化,人要衰败的时候,纵然有高度的理想,也做不出事来了,表达不出来了。譬如弹琴吧,脑子想到某一个手法怎么样弹,某一个声音应该很好,可是风湿病啊!两个手神经不对,发抖了,弹起来也不行了。所以啊,他有一句做结论,世间法、出世间法都一样,修道与做人都是一样,人要晓得知机,把握自己生命的重点。不知机的话,就是对自己开玩笑,没有用。
知机的道理呢?庄子点题了,“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”当他鼎盛的时候,登峰造极的时候,就是他成功的那一刹那,再不能有第二下了,因为没有那个精神了;这个机一过,一切都过去了。世法的成功与修道的成功,都是一样。他引申这一段,是他自己所引用的理由。接着又进一步讲。
“唯其好之也,以异于彼”,他拿这三个人来讲,昭文、师旷、惠子为什么音乐的造诣到达神仙的境界?因为每个人的喜好不同,偏爱不同。每个人有所好的,这也是机啊!要把握自己这个长处,专搞这一项,没有不成功的。所以任何学问,任何事情,爱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到什么程度呢?入迷了,好到发疯似的,一定成功;因为世界上外在的一切东西,都不在话下,都不在心目中,这个就是人成功之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