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子的《齐物论》又点题了,同前面的好几个高潮一样,都点题告诉我们。从“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”一个大结论,到这里高潮结论一起来,好像台风,又好像海水倒灌到这里,水流到平地,水也都没有啦,接着又来一个高潮,最后呢?说“天地与我并存,万物与我为一”。这代表了中国文化那个道,又一个高潮起来到了最高峰,这就是庄子。
那么原文怎么讲呢?其中还谈到逻辑,他批驳惠子这一班人讲逻辑,都是乱七八糟,辩驳了半天都没有用。实际上,庄子本身就是大逻辑,他说“天地莫大于秋豪(毫)之末”,天下最大的东西是秋天的毫毛。我们的头发不叫毫毛,我们身上的毛才叫毫毛;小孩子生下来时有细毛,那种细毛叫毫。秋天的毫更细,因为人到了秋冬,有人香港脚烂了,或者手指甲脱皮了,人跟动物一样,春秋两季要换一层皮,所以春秋两季洗澡下来的水特别脏。秋天脱了皮毛也掉了,刚刚长出来新的毛是秋毫,细得不得了,看都看不见,最小;但庄子却说天下最大东西是秋毫,泰山不算大,算是小。你说他讲的是什么话?
大小没有绝对的标准,你说什么叫大?这样大,那样大,大到那个无所说处最大,大到无法理解才算大;那也就是最小,就在眼前。小到没有办法再小的,看不见了,那就是最大,同虚空一样大。如果用逻辑来讲,没有办法讲;因此他讲实际,也是真的事情。所以大小、是非、善恶,都是唯心所生,没有毕竟的,也就是“天下莫大于秋豪(毫)之末,而大(泰)山为小”的道理。
“莫寿乎殇子”,古人把生下就死的孩子叫做“殇子”,这也有几种说法,反正未成年的小孩死了,就叫殇子。小孩子生下来不久就死,庄子却说他的寿命最长;“而彭祖为夭”,彭祖,我们的老祖宗,活了八百年,那算是短命。寿命的长短,空间的大小,这些都是人为的观念,都属于唯心所造的范围,没有绝对的标准。绝对的标准在哪里呢?要我们去求证。
他又说: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,这个是道,这两句话也没有办法解释了,大家读了也懂,大家都得道了,因为都懂了嘛!
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并不是说天地就是我,也不是说我就是天地,天地还是天地,天、地、我,就是天地人一起来的;万物同我本来是两个,不是一个,但都是那个东西的一份子,所以说是“为一”。
我看了许多人的注解、引用,都把“天地与我并生”,说成天地就是我;“万物与我为一”,好像做馒头,放点盐巴放点糖,都和在一起就叫做咸甜馒头,完全错了。注意啊!天地与我并生,是共存的意思。万物与我可以说是同一的,毕竟不是一个,物是物,我是我,天还是天,地是地。这个重点搞错了,这一错错大了,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所以今天我们特别提出来告诉大家,千万记住这两句文章。天地与我是同存的,万物与我是同一个原体来的,所以我们跟万物一样的,都算是一份子。这个是文章的高潮。
“既已为一矣”,既然是一体,“且得有言乎?”那就没得话说了。这就是逻辑的道理。我们中国人学禅宗,觉得禅宗很玄妙,禅宗的祖师就是高明的逻辑大师,没有一句话,没有一个动作,不合逻辑的,都非常合理。你看了《庄子》都懂了,你就懂了禅。既是为一,“且得有言乎?”既然是一体,还有什么话讲?既然是一体,为什么没有话讲?对吧!我既然不对了,你何必骂我呢?既然不对了,骂骂你有什么关系呢?那么我既然不对了,骂与不骂都没有关系,因此所以,骂你也可以,不骂你也可以,就是这个道理。
中国的哲学,现在喜欢用西洋哲学文化的引证,这一百多年来,关于道这个名称,都习惯用西洋哲学思想的翻译,叫“本体”。所谓本体论、知识论,这些翻译的名称是西方文化进来的,实在有些不大恰当。可是现在呢,经济学这个名词也用了一百多年了,事实上我们中国人过去所讲的经济学,那个观念可大了。古代的文学,有一副对联是:“文章西汉双司马,经济南阳一卧龙”,诸葛亮才是经济大家。什么叫经济?经纶天下,济世之才,救人救世,这个学问在古代叫经济之学。后来西方文化一来,口袋空空的人,把东西弄出来卖卖,变出来钱就叫经济。这一下,中国的这个“经济”观念完了。
闽南语的发音叫“哲学”如“铁盒”,我说还有“铜盒”啦!你要晓得,那些哲学、经济、本体论、知识论,都是日本人翻译的。日本人原来就是中国人,用中国文字的,所以用中文一翻译,我们看日本人已经翻好了,就把二手货拿过来了!哲学啊,经济啊,就是这样来的。我们现在也用了一百多年,习惯了。这个“道”字,也就拿西方翻译过来的“本体”。但是,现在我们有了这个名称以后,研究哲学一讲到本体,已经不是“道”那个境界了;思想观念里头就有了个东西,就偏向于唯物的思想去了。所谓本体,是个唯心的,抽象的,就很难弄了。为什么说这一段话呢?因为同庄子这一节有关系。他不是说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吗?既已为一,既然共同存在,是一个东西,且得有言乎?何必讲呢?既然是一个,为什么不讲呢?那么就讲吧!庄子就讲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