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庄子南华》《庄子諵譁》(2017版)第二章 齐物论(39)


孔子的春秋

只有我们中国!从远古开始就建立历史观念,这个历史叫春秋。青年人注意啊!中国文化历史叫春秋,不叫冬夏,这有它的道理。天地之间只有一个现象,一个冷,一个热,这是太阳、地球跟月亮的关系。冷到极点是冬天,热到极点是夏天。秋天是夏天进入冬天的中间,是最舒服的时候,不冷也不热。春天呢!正是由冬天进入暖和天气的中间,不冷也不热。所以在我们的季节上,一年有二十四个气节。春分与秋分那两天,白天夜里一样长短,不差一毫。夏至是白天最长,夜里最短;冬至是夜里最长,白天最短。只有春分跟秋分一样长短,这个太阳下去,刚刚地球面一半,夜里也一半,我们穿的衣服不冷也不热,刚好。所以春秋是世界最和平、最公平,持之平也!而历史是个“持平”的公论,所以叫春秋,不叫冬夏,春秋的道理是如此。

中国文化的开头,是历史的观念。中国为什么开始那么注重历史文化呢?历史是给人类留下人生的经验,这个经验是经济之学,不是学校经济系的经济。前面我报告过的那个经济,叫做“经世”之道,是救世救人的学问。也就是把人类过去的成败盛衰、善恶是非的经验,留给后人做榜样,使后人了解我们祖先的文化,对人类的和平安乐是怎么样的。只是后世的子孙不肖,把社会天下人类弄成这样的痛苦,这就并非是先王之志。所以“春秋”是“经世”之学,是“先王之志”。但是孔子著春秋“议而不辩”,所以春秋的道理,只是责备贤者,而不是批评普通老百姓。春秋要批评的是历史上负责的人,社会搞坏了,那是领导者的责任,与老百姓无关;因为百姓是被教育者,负责人是教育老百姓的人。所以春秋责备贤者,不责备一般人。因此孔子“一字褒贬”,一个字下去,就把领导者万代罪名判下了。

庄子前面讲到中国文化的人伦之道,“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;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春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”。这几句话,几乎成为中国文化,儒释道三家几千年来不易之论。也就是说,后来文化一切的观点,对于东方历史、哲学的看法,都是由这几句话做基础的。虽然各方面都加引用,尤其儒家更是很严重的引用,可是大家忘记这是出于庄子的思想,也可以说是属于道家的思想。

说了半天,庄子的本题,现在还是在讲逻辑观念,文化思想的论辩问题,各有各的看法。现在他提出来,对我们传统文化,人伦道德伦理的看法,以及人生哲学、一般哲学、历史哲学的看法,下面是他对这一节的结论。

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

这两个“”字,上面这个字是念“份量”的份,下面这个分是“分辩”的分,不能当做“分割”来看。所以各部分的看法,有些是不可分割的,要整体的看,所以“分也者,有不分也”。接着是“辩也者,有不辩也”,天地间的道理讲不完,如果拿逻辑观念来推理的话,论辩下去,没完没了,辩到了最后呢?是无言之辩,没有话可讲了。最后真正的理,是无话可说,那才是真理,一个字都没有,一点道理都没有。换句话说,本体、道体是空的,等于佛家说的不可思议,乃至《维摩诘经》上讲的同庄子这个“不辩”,不说之说,不论之论观念是一样的,都到了最高处。譬如佛学有两句名言,“言语道断,心行处灭”。尤其是学禅的,道理到达最高处,形而上的理,没有文字,没有语言,什么都谈不上。到了那里,一切都石沉大海了,它本身也包罗了一切文字,一切语言,一切思想。

庄子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佛学尚没有进入中国,可见东西方的高人、圣人、有道之士,见解都是一贯的。所以说“辩也者,有不辩也”,无法可辩。因此如佛家问答的,论辩的最高处,就是如释迦牟尼佛的方法,是置辩、置答,没有什么可辩的,也没有什么可答的。他说这个道,既然无可辩,无可答,他说:

曰:何也?圣人怀之.众人辩之以相示也。故曰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

什么理由呢?“何也?圣人怀之”,这个圣人代表得道的人,真正了解学问到最高深,真正证到形而上道的“怀之”,只有在胸怀里自己知道,也等于佛学的观念,所谓“如人饮水,冷暧自知”。只有自己知道到了那个程度,那个境界。“众人辩之”,一般人呢,不在自己身心内在去体会,只在思想上,靠嘴巴在论辩,“以相示也”。以表示自己见解的高明。所以他的结论,“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”他说,这些道理,所谓道,如果用推理,从伦理思辨上去求,这个道越辩越糟糕,离道越远。“故曰辩也者,有不见也”,越辩越看不见道了,距离越远,心思越散乱。

因此,他连带着讲一段,由“”讲到“”,在春秋战国的时候,道德两个字,大部分的书上不合并用;譬如《老子》,上半部都是讲道,下半部讲德,所以德字同道字,各有单独的一个内涵。这个德是讲用,人生的行为、言语,人伦道德的作用,现在他由道说到德字的道理。